幻國之刃 下卷

第八章 《托利多暗殺劍》(上) 位於海拔五百三十公呎高原上的古城托多利 (Toledo),四百多年前曾是世界頂峰霸權的心臟。  榮登「神聖羅馬皇帝」的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文韜武略,在十六世紀初以首都托利多為立足點,揮軍歐洲決戰群雄,更橫渡大西洋彼岸,征服墨西哥的皮澤洛帝國及印加帝國,擴張一時無兩的巨大殖民版圖,史稱西班牙 「黃金時代」。  在此以前,托利多曾被羅馬人、西哥德人與摩爾人統治,這種時期的不同建築風格仍完整存留至今,包括中世紀最複雜的街道網和阿拉伯風格的古城垣。直至一五六零年,西班牙王國才遷都至馬德里。  今日的托利多仍保存著當年那個金湯城池的風貌: 城市的東、南、西三面均為塔尤河圍繞,臨河處矗立著飛鳥難渡的懸崖絕壁,進城唯有經過城北五道橋樑。托利多據有如上帝巧手創造的絕妙天險。  當康哲夫的小汽車沿著塔尤河畔的環迴公路行駛,托利多城東景色出現在左邊車窗外時,天色已漸黯淡。太陽降到古城的後面,令托利多城顯得幽暗陰森。  康哲夫焦急地踏盡油門。他後悔沒有租一輛速度快一點的車子。 ── 媞莉亞……小汽車直馳向托利多城北。  「為甚麼?為甚麼?」 站在托利多城西曲折石板街道上的媞莉亞,激動地握著公共電話的話筒。 「不是我下的命令。」話筒內傳來一把蒼老的男聲。「喀爾塔擅自行 動,我也聯絡不上他。」  「不行!」媞莉亞雙眼紅了。「這個中國人十分有價值,我們不能放棄……」  「太遲了。」那個老人說:「喀爾塔已經幹掉他的好友。他恐怕已經成為我們的敵人。」  媞莉亞流下了眼淚,滴落在純白的襯衣上。  「喀爾塔太魯莽了,為甚麼不跟猜德連同時動手?」老人威嚴的聲音中帶著憤怒。「那個中國人恐怕已經察覺。媞莉亞,不要再見他。」  媞莉亞並沒有告訴老人: 竊聽器的訊息在不久前已突然中斷了。  「媞莉亞,盡快離開托利多。我也無法阻止猜德連跟喀爾塔。你先回來。用另一本護照。小心CIA。」電話立時掛斷,通話時間剛好沒有超過能追蹤電話來源的限度。  媞莉亞呆呆地把話筒掛回電話機上。她把用以掩飾面目的寬邊大圓帽摘了下來。  ── 在馬德里殺死那個鬥牛士的是喀爾塔,到托利多來的便一定是猜德連。  她想起這個令人畏懼的男人,身體不禁顫抖起來。 ── 猜德連會在甚麼地方伏擊哲夫? 哲夫是不是已經躲起來?  媞莉亞沿著如迷宮般的中世紀街巷前行,苦苦思索。 ── 不。哲夫就算知道一切,也一定會來找我……旅店! 她亡命般飛奔過石板街道。墨西哥式皮靴踏得噠噠作響,引得途人回頭送目。  美國中央情報局反情報部行動組長彼得‧卡諾斯的魁偉身軀步下私人噴射飛機,踏上了馬德里拉哈斯機場的停機坪。傍晚急風吹得他的金髮蓬亂。  七名與他穿著一式一樣畢挺黑西服的彪形漢子,也隨後逐一從飛機步下。七人都是卡諾斯在海軍陸戰隊時已精心培育、挑選的幹練部下。  一輛插著美國星條旗的黑色平治六門轎車停在飛機前。幾輛西班牙警車也在等待。  平治轎車的駕駛座車門打開,一名年約三十歲的溫文男人步出,頭髮向後梳得極整齊,戴著圓框眼鏡。  「我是使館文化官傑克‧麥卡菲。」男人自我介紹。「卡諾斯先生,你們的入境手續已預辦妥當。」  「很好。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卡諾斯高傲地瞧著這個「文化官」,又瞄瞄站在麥卡菲後面的二十多名便衣刑警。「他們在幹甚麼?」  一名壯年高級警官排眾而出,操著生硬的英語說:「你好。我是西班牙警隊的岡薩里斯上校。我們想確定各位沒有攜械入境。那是違反我國法例的。」  「沒問題。」卡諾斯的西班牙語異常流利。他曾在中美洲幹過不少 「工作」。  卡諾斯及七名部下接受刑警的迅速搜身,確定連一枚子彈也沒有帶來。 「冒犯了各位。」岡薩里斯上校道歉說。「你們可以離開了。」 卡諾斯完全沒有理會他。「安尼東和艾迪,」他指揮其中兩名部下。  「你們兩個留在馬德里請這些刑警先生協助,搜集有關那個鬥牛士被殺的線索。其餘五人跟我到托利多。」  六人身手矯捷地登上大轎車,其中一名滿臉髯鬚的魁偉部下坐上駕駛席。在六個巨漢前顯得如小孩的文化官麥卡菲則坐到助手席上,負責帶路。轎車在兩輛警車開道下,沿特別通道駛出機場,進入了高速公路。 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的卡諾斯,朝後面漸漸遠離的警車揮揮手。  「Adios(再見)!」 在前面助手席坐著的麥卡菲頭也不回的說:「你們需要的東西在座椅下。」 後面五人抓起座椅的暗格。 麥卡菲依舊望向前方車窗。「奧地利製格洛克17自動手槍連皮套八 柄;完全裝填的子彈夾五十排;兩柄MP5K手提輕機槍連彈夾二十排。足夠了吧?」 Continue reading “幻國之刃 下卷”

幻國之刃 上卷

序章 《火焰之翼》 戶外運動專用的OAKLEY不碎纖維護目太陽鏡,反映出上方那片萬里無雲的蔚藍晴空。  「今天的天氣實在完美。」  康哲夫獨自站在瑞士阿爾卑斯山脈間一面懸崖峭壁之上。雄糾糾的六呎二吋壯軀平日看來猶如一座活鐵塔,可是站到高達海拔二千八百七十六尺的山岩上,儼如顯得像一隻微不足道的小麻雀。  康哲夫那雙長年帶著淡淡哀愁的眼睛,透過護目鏡極目遠眺,凝視以灰岩和白雪層層構成、堅剛得令任何男人心弦震動的山脈峻線。緊緊撐著黑色塑料衣的寬厚肩膀,略帶激動地微顫。  他降下視線。懸崖下白雪皚皚的平緩山坡盡顯眼前。  此刻的他正準備一躍而下,在距離崖頂四百一十公尺的那片雪坡上安然著陸。  一切裝備已再三嚴密檢查妥當──沒有第二次機會。錯誤的代價太大了。  康哲夫回過頭,瞧見遺留在崖上的十字鎬、登山索及其他雜物。  「就留在這兒吧……總會有需要它們的人經過。」  他拍拍揹在身後的最重要夥伴──昨夜他在山腳旅館中親自細心摺疊完好的降落傘。  「來吧……要飛了。」  康哲夫長長吁出一口白霧,再次望向崖下。崖石、樹木、房屋……一切遠近景物映在眼底。清晰的高度感帶來的濃烈恐懼與刺激,是高空跳傘無法比擬的。  雖然隔著特殊塑料保暖衣,康哲夫仍清楚嗅到,自己一百九十六磅的身軀迅速分泌腎上腺素而透出的特殊氣味。  他極度享受臨跳躍前一刻這股急促湧向遍體神經的危機感。  ──純粹的危機感。沒有轟隆炮聲、悽厲慘呼聲伴隨,眼前也不見濃稠的血污與嗆目的濃煙。代之是刮過耳梢的風聲與無垢的藍天。  康哲夫右手輕輕一拋,一顆縛著長長紅絲帶的橘子,沿著自然而順暢的曲線,約以時速二百公里 (與人體下墮速度相同) 飛墮重崖下,把崖面上的側風方向與力度清楚顯示在康哲夫眼前。  哲夫回想起來: 自己第三次作這種BASE JUMPING (低空懸崖跳傘) 時,竟然不慎略為低估了風力,水平刮來的側風把他狠狠吹回崖岩的方向。那次他幾乎可以伸出指尖觸摸粗糙的崖壁。  那是最危險的一次。這趟的情況好得多了,風勢非常和緩。  康哲夫雙足一前一後,穩穩踩著崖端的岩石,雙眼目不轉睛地凝視將要躍下的路線。  ──降落傘能順利張開嗎?──側風會不會突然增強?──摔到雪地上不會死得太難看吧?…… 康哲夫不禁苦笑: 自己在這種時刻竟還有胡思亂想的心情 ── 雙足離開崖石的一剎,康哲夫有一股不是往下墮而是往上飛的錯覺。 ── 很奇怪啊。緊張的感覺總是只延續到躍下前一刻為止。身體一旦失去了任何憑藉,心靈反而生起安祥無比的踏實感覺…… 康哲夫在暗中數算時間,降傘必須在躍出後四至七秒內拉出。 這是經過精密計算的時機,太早身體便過於接近崖壁,太遲則降傘沒有足夠時間消緩下墮的力量,甚至來不及完全張開。  康哲夫的右手伸向傘包末角,緊握拉柄。身體在三百多公尺高空中作最後衝刺。  鮮橘色的降傘猶如火焰般奪傘包末端而出。首先是輪胎大小的輔助小傘。小傘內側灌滿風後,像向天發射的彈頭,猛力拉出寬大的主傘。  鳳凰翅膀似的橘紅色降傘怒然吃風橫張,緩緩飄降向千里茫茫白雪。遠看那一點傘影是何等孤寂。  著陸後不到七十二小時,康哲夫接到了自美國維珍尼亞州蘭格雷下達而 來的任務。  –待續– 想一次過細閱故事,可立即點擊選購 天窗網店

《武道狂之詩》卷二十一 血與鐵 限量珍藏版

第一章 《生死》(上) 荊裂這個人,本來不曾存在世上。 — 假如那一天黃昏,「滾雷虎」荊照沒有要找女人的念頭。 在那片向著夕陽的石灘上,被漸漸高張的浪濤聲包圍著,荊照渾身赤裸坐著一塊大石,仰起頭閉目朝天,露出一副滿足又疲憊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褲穿過粗壯的雙腿,拉起來綁好腰繩。原本激烈的呼吸,此刻還沒有完全平復,荊照結實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繼續急促起伏著,右胸口上那個虎頭刺青,乍看彷彿像活過來,正在低聲咆哮。 在他旁邊另一塊平坦如床的巨石,一個漁家女俯伏在攤開的布袍上,壯健而曲線姣好的胴體,完全坦露於黃金夕照下,那背項與股臀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閃耀。她雙腿垂在大石邊,因為經過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顫抖。亂髮被汗水濕透,把她的臉掩蓋了大半,只露出貪婪地吞吐著短促氣息的嘴唇。 荊照沒有看她一眼。這種時刻他只想喝酒。調整好呼吸後,他找來放在一邊的行囊,從裡面拿出酒瓶,順道掏出一串銅錢,數出二十文疊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進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這土酒還真不錯呢,荊照心裡想。 他自少年時就愛酒,也愛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藝精進,這兩種東西都得適可而止。可是現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還是可以放縱一點吧? 於是又再灌下一口。漁家女爬起來,將那件屬於荊照的舊布袍披上,撥開亂髮。那張臉其實並不漂亮,由於長期在烈日與海風中幹活,皮膚又粗又黑,眼角的皺紋也早早出現。但亦因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鍛鍊得很結實,而且線條彎曲起 伏,這種年輕又健康的肉體,散發著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銅錢,仔細點算了兩次,才去找回脫掉的衣服,將錢小心地放進繡花布囊。 荊照這時已經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該繼續,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漁家女凝視著荊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塊塊賁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剛才的時光。她自小就在海邊討生活,早見慣健壯的男人身軀。但是眼前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魚撐船的男兒相比很不一樣,這肌理的分佈和比例,還有其中蘊藏的柔韌彈力,並非生自一般的勞動操作,而是為了某種特別目的而磨練出來…… 「你來烈嶼幹甚麼?」漁家女忍不住問。「別說是來玩啊。這地方,甚麼都沒有。」 荊照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的眼睛。從他這危險的眼神,漁家女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她聳聳肩,低頭繼續穿衣服,儘量顯得自然。荊照那有如虎視的目光,良久才離開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時,那個瓷瓶碰著內裡一柄沉重的金屬物。漁家女雖心知有異,但裝作沒有聽見。 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奇特又有點可怕的恩客,在海峽對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頭之齡,就當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門。 荊照此來當然不是為了遊玩— 雖然他確是這麼跟師弟和門人說。他來是尋找一個人,並且要將其生命了結。 那個人算起來是荊照的遠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裡姦嫂殺兄後逃亡。此事一直都是荊氏家族中一個無人願提的恥辱。因此當五天前荊照聽人說,看見這個仇人隱居在烈嶼一條小漁村,他想也不想就帶著刀乘船過來。 他找到那條村,也找到告密者說的那個人。可是這人並非荊照要找的仇家,而是個廣東人,只是樣貌年紀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錯失了復仇希望的空虛感,加上積累數天卻無從發洩的殺意,促使荊照渴望找女人,最終把他帶來這片一無所有的西岸石灘。 穿好衣衫的漁家女,將那布袍還給荊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說:「我們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開始汐漲了— 」 仍然拿著布袍的荊照,揮揮手打斷她。並用手指按唇,示意她不要作聲。 荊照在浪濤聲中全神傾聽了一會,然後邁開步伐,朝著石灘內陸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好像要細心在空氣裡捕捉某種微細的東西。 漁家女好奇地跟著,心裡充滿疑問,卻又不敢開口。走了數十步後,連她也開始聽見濤音之間那微弱的異聲了。 這時荊照早就展開快步,在岩石間跳躍奔跑。他已經確定自己聽見了甚麼。當漁家女趕上時,看見荊照站在一個細小而隱蔽的石洞跟前,手裡抱著一個用布衣包裹著的嬰孩。她訝異地趨前細看。是個初生嬰兒,黏著幼細胎毛的臉皺成一團,眼目還沒完全睜得開,正在放聲大哭。 漁家女心中一陣酸楚。她實在無法想像,是甚麼人會把一個離開母體還不夠半天的孩子,如此遺棄在無人石灘上。 「是男的。」荊照說,用指頭輕輕撫摸嬰孩那張皺得像老人的臉。他當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 兒子荊越今年已經八歲。 一股奇妙的感覺,如潮湧上荊照心頭。— 我是來烈嶼殺人的。結果卻撿到一條生命。 「幸好你聽見他哭……」漁家女說著,眼眶的淚水滾了下來:「再晚一個時辰左右,他就會淹死。」 荊照聽了點點頭,又再仔細看著嚎哭的嬰孩。他馬上決定了,要把這個孩子帶回泉州。 他溫柔地安撫著嬰孩,直至他哭累了睡著。荊照抱著他沿石灘而行,眼睛眺視著已經越來越黑暗的洶湧大海。他的血脈同樣在激盪。 人生的希望與夢想,從來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終結;甚至像這個孩子,幾乎連起步的機會也沒有。 — 可是這孩子沒有死去。而且撿到他的,不是尋常漁人或船伕。— 是我這個遠來的武人。 荊照並不相信命運。正如此刻,他還是可以選擇把嬰孩拋進大海裡,或者扔給後面那個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決定。 他再次凝視嬰孩的臉。荊照不知道,未來將有甚麼等待著這個孩子;也不知道這小小的身體裡有沒有蘊藏學武天分。還有許多、許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沒有一件事情是寫定的。 所謂「命運」,不過是在變成事實之後,我們回頭看見的一種東西。荊照如此相信。 他現在就要去書寫這棄嬰的命運。— 把孩子帶回南海虎尊派。 荊照和漁家女沿著石灘,往南漸行漸遠。他們不知道,同時在這片灘頭的北端,有一個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終結。 這女人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前,偷偷獨自誕下那個日後名叫荊烈的孩子。而此際她將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裡。 女人是個漁家婦,氣力本來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無法抵抗已陷入瘋狂的丈夫。 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繼續掐著她頸項,將她的頭壓進海裡。 男人維持著這動作,暴突的眼睛瞪著水裡妻子痛苦的臉,他口中不斷喃喃在唸: 「孽種……孽種……藏在哪裡?……藏在哪裡?……」 最後,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沒有冒出氣泡。她雙手垂下來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Continue reading “《武道狂之詩》卷二十一 血與鐵 限量珍藏版”

《武道狂之詩》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周易‧乾》: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序章  颶風男兒 六月。 颶風的季節。 男兒的季節。 ◎ 在最南的海岸線上,突出一片遼闊灘頭,面朝滔滔渺渺的無際汪洋,彷彿就是天地的窮盡。 初夏剛至,颶風便起。 本應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湧動的厚雲堆成灰鉛色。狂雨乘著更狂的風,往上下四面亂捲亂衝,八方視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湧出千頃浪濤。暴浪挾著懾人的氣勢來回捲掃,互逐互擊,有時深陷成淵,有時又衝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滅。 濤音高鳴時如戰嚎,低鳴處像嘆息。 在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亂景象裡,唯有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獨自站立在灘頭之上,迎受狂風暴雨,無懼地觀看浪濤。 男人身軀不高,但碩厚。胸脯與肩背突起的層層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長期沖涮的岩塊。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膚,沿著每個異國的刺青紋身流瀉而下。 一根比男人還要高的巨型船槳,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濕溼沙土裡。男人右手緊握船槳支持身體,繼續一動不動地面向海洋站立著。 --看似簡單不過的站立姿勢。然而在這種等級的颶風之下,只靠一根木槳支撐,能夠如此自然地挺立,內裡其實已經展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 透過滴水的髮絲,男人雙瞳直視那吞吐激蕩的浪濤。 眼瞳裡有慾望。 --是一種要從浪濤的動態中,參悟出剛極力量與柔極變化的慾望。 這麼單純又執著的慾望,世上只有一種人,才會擁有,才配擁有。 武道的狂熱者。 被這慾望支配著,男人渾然不覺撲打在身上的冰冷風雨,繼續的站著,繼續凝視海洋。 颶風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風減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緩了。 海平線的雲霧間,露出紅色光華。 男人閉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卻像從悠長的夢中蘇醒。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拔起身旁的船槳。轉身背向海洋。 邁出了第一步。 沒回頭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與鋼鐵的旅途。 –待續– 想一次過細閱故事,可立即點擊選購 天窗網店 Google Play 電子書 Kindle 電子書

《武道狂之詩》卷十五 羊與虎

第一章 《關外》(上) 宋梨揉著睡眼,身姿慵懶地拖著一雙赤足走出了房間,很快就在小屋角 落的廚房裡,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  和緩的柴火上正煮著一窩粥。那背影的主人,拿著杓子輕輕在攪著,米 香散發屋內四角。燦爛陽光自廚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潔耀眼,輪廓顯 得有些朦朧。  然而宋梨還是一眼就辨出了他。「小六……」 攪動沸粥的手停下來。燕小六回頭,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時一般的純真。  「起床啦?」小六的聲音,在這寧靜清晨格外顯得清亮溫柔。「先坐 坐。還得等一陣子。」  嗅著那粥香,宋梨感覺餓極了。但小六的笑容和聲音太有說服力,她還 是乖乖坐到飯桌前,雙肘支著桌面,手掌托著下巴,凝視著繼續專注煮粥的 小六。  這時小屋的大門打開。另一個帶著陽光的朦朧身影走進來,並輕輕從裡 面把門帶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進屋的人抱怨說,但聽得出並非真的不滿,只 是老朋友之間的率直:「東西快拿過來弄好。我這窩粥正等著呢。」  提著一個大竹籃回來的侯英志抹抹額上汗珠,朝小六點了點頭,又向宋 梨眨眨眼睛,把竹籃帶過去廚房那邊。  小英揭開竹籃的布蓋,掏出一把山菜,還有幾顆新鮮摘來的野菇。他挑 了幾根菜和一顆野菇,熟練地打水清洗,幹活時跟身旁的小六有說有笑。  宋梨沒聽清楚他倆在說甚麼,只是從後面凝視二人對答的表情。小六和 小英。一對最好的朋友。他們又在一起了。而且在為我煮粥。在這座溫暖的 小屋中。在這麼美好的陽光裡。  宋梨雖然飢餓,但心裡同時希望,這窩粥永遠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乾淨,拿起菜刀準備切碎,卻敏感地察覺到背後的宋 梨呼吸停頓了。  小英和小六回頭,只見宋梨沒有笑容,臉色蒼白地看著小英手裡寒光熠 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溫柔地笑了笑:「傻瓜,這不是劍呀。」  另一邊的小六也笑著說:「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嗎?自從你爹跟宋 師兄去了,我們離開青城山之後,就只吃素呀。永遠也不會殺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揮下,將野菇一開為二。「你看,沒血的。放心了 吧?」  宋梨這才恢復了呼吸,緩緩向兩人展示笑顏。— 是的,沒有血。不再會流血。— 只要跟這兩個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撈起來,撒進窩中。粥香更豐富了,宋梨嗅到 心情更放鬆下來。 野菜粥終於煮好了。小英拿來碗筷,小六則小心翼翼地把瓦鍋端到桌子 中央。終於一碗熱騰騰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還沒有吃到嘴巴裡,宋梨已然深信,這將是她一生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可是當她把盛著粥的碗捧起來時,一陣不知哪來的震動,弄得沸粥濺出碗外,燙著她的手指頭。宋梨吃痛呼叫一聲,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甚麼?」宋梨握著灼傷的手指,四處尋找震動的來源。 那震動卻接連地來臨,而且越來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發出求助似的顫 聲。整座小木屋都在發抖,似乎隨時就要塌下來。  宋梨無助地看著桌子對面的小六和小英,兩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苦笑凝視宋梨,不發一言。  「不要……我不要離開這裡……」宋梨哀求著,但小六和小英卻像沒有 聽見,只是繼續默默看著她。  他們相隔不過一張桌子的距離,宋梨卻感覺彼此已天涯一方。  終於,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震盪中她輕輕、無淚地閉上眼睛。兩 張她曾經最親近的臉,消失在黑暗之中。 Continue reading “《武道狂之詩》卷十五 羊與虎”

《武道狂之詩》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一章 《斷命》 迅疾如風的木劍,在最後一剎那及時停住了,劍尖凝止在一隻左手跟前,跟掌心距離僅僅兩分。 那隻五指箕張的左掌上,清晰可見一道極深刻的舊刀疤,沿掌心中央直貫而下,把幾條主要的掌紋從中切斷。相學上此乃大凶。 ——然而當天這隻手掌假如沒有接下那一刀,它的主人根本就沒能活到今日,更談不上未來吉凶。 比試靜止之後,那隻左手緩緩移開來,露出手掌後那年輕的臉孔:一張滿佈交錯傷疤的臉,連鼻頭都被狠狠削去一塊,兇厲又淒慘得令人不想直視。 二十歲的江雲瀾,並未因這副醜臉而自慚,雙眼閃露出豺狼般狡黠又自信的目光,看著面前的對手。 江雲瀾另一隻手上,拿著跟對方一式一樣的武當派比試用木劍,劍身同樣靜止在前方。不同的是,他的劍尖停了在對方的咽喉前,更輕輕觸到喉頸皮膚上。 被木劍指著咽喉的陳岱秀,惱怒地盯著江雲瀾,眼神裡滿是不服氣。他吞一吞喉結,喉頭被江雲瀾的木劍頂壓著。陳岱秀不快地皺眉,退後了一步。 江雲瀾視對方後退為自己勝利的證明,微笑著慢慢垂下木劍。 「你沒有贏我啊。」陳岱秀冷冷地說,書生般清秀的臉,卻洋溢著武當派武者的自豪。陳岱秀比江雲瀾大兩歲,但因為相貌溫文完好,相較之下反倒像年紀小一些。 江雲瀾沒回話,卻瞪一瞪眼,再皺眉嘆息搖頭,露出一副「你胡說甚麼啊?」的表情。 「我的劍也一樣快。」陳岱秀不為所動,堅持說:「要是真劍決鬥的話,就算我給你刺中,我的劍也同時貫穿你那左手,刺進你頸項裡。你避不了——不是,你剛才根本就沒有閃避。」 「那又如何?」江雲瀾聳聳肩:「我殺死了你。那就是一切。」 陳岱秀用力搖頭:「那不過同歸於盡。這不算是劍法。」 「能殺人的,就是劍法。」江雲瀾對陳岱秀露出不以為然的輕蔑眼神。 陳岱秀正要再反駁,一把沙啞而滿帶威嚴的聲音打斷了他。 「夠了。練武場是用劍之地,不是鍛鍊舌頭的地方。」 兩個年輕劍士無言,收起木劍面向說話者。 那是一名年近五旬的漢子,濃密的鬚髮已幾近全白,身材卻發達結實得驚人,隆起的胸肩將一襲藍染道服撐得滿滿,完全不似這年紀該有的身體。 漢子的膚色曬得像銅,臉皮粗糙如被石頭磨遍;一雙大眼像魚般暴突,兩瞳各向外斜視;粗壯的頸項上血脈賁起,整副面容好像蓄滿無處發散的剛陽血氣。他左腮上有一大片難看的傷疤,像被強酸或沸湯灼過,傷得最深之處皮膚都失去,露出一小片腐蝕成烏黑色的腮骨;從額頂至眉心刺著一行物移教符文,有如一柄倒懸在雙眼上的小劍。 江雲瀾和陳岱秀都不敢說半句話。因為站在面前此人,正是當今武當派山門首席大師兄莫靈雲。 ——十五年前物移教「大歡喜洞」浴血戰裡,僅有五名生還的「武當三十八劍」之一。 在眾多武當派門人之中,莫靈雲是極特殊的一個:今年已四十八歲的他,比師尊公孫清還要大一歲,而且遲至二十歲之年才開始習武,卻憑著堅毅卓絕的意志,成為武當派有數精銳,並在那場恐怖血腥的惡戰中生存下來。他腮上那片傷疤,就是當時遭物移教徒用足以腐蝕鋼鐵的酸液潑濺所致。即使是驕傲的武當武者,亦無人不對莫靈雲折服。 莫靈雲那雙外斜的怪眼,滾來滾去瞪著面前二人,然後他用粗啞的嗓子責備:「你們以為在武當派的道場上比劍是玩遊戲嗎?還要爭辯勝負?你們不相信這裡每雙眼睛嗎?」 江雲瀾和陳岱秀聽了,看看莫靈雲身周。在眾多天兵神將巨大石像圍繞的「玄石武場」裡,站著數十名武當同門。雖然沒看見公孫掌門的白袍身影,但觀戰者仍甚具份量:擅使雙劍的冷面戰神、同為當年「三十八劍」之一的葉辰淵;天賦異稟的長人劍士巫紀洪;年輕一代弟子裡天分甚高、已在潛心修習「太極拳」的巨漢桂丹雷……其他眾人則是先前已在武場上比試過的精銳弟子。剛才二人是最後一場。 在莫靈雲責備下,陳岱秀露出慚愧的表情。江雲瀾沒表示甚麼,但眼神裡仍然顯示不服輸。 江雲瀾桀驁不馴、口舌從不讓人的性格,武當山上人人都曉得,莫靈雲哪會不清楚?只是他知道再責罵下去,也不可能一日之內令這小子屈服,於是收斂了怒氣。 「好了,今天較技到此為止。你們都回去。」 眾弟子聽了,朝莫靈雲和葉辰淵兩位最資深的代教師兄抱拳行禮,散去下山。 江雲瀾把木劍放回「玄石武場」側的兵器庫。他始終沒有跟任何人對視一眼。 從兵器庫走出來,把門帶上之時,江雲瀾身後傳來一把冷冷的聲音。 「你過來。」 江雲瀾未回頭就知道,是他最崇拜的葉辰淵師兄。 面對葉辰淵,江雲瀾才稍稍軟化下來,與那雙下方紋著符咒刺青的眼睛對視。 「剛才為甚麼要這樣打?」 聽見葉辰淵的問題,江雲瀾嘆息了一聲。他嘴巴上從不服輸,但還不至於自欺。 「我的劍法比不過陳岱秀。」江雲瀾直認:「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刺中他。結果我成功了。」 「可是你這個選擇,不管是否得手,你也會死。」葉辰淵說:「陳岱秀沒說錯。這不是劍法。或者至少不是武當的劍法。武當派訓練的是劍士,不是死士。不能成為最後活下來那人,就不算勝利。武當劍,是求勝的劍法。」 江雲瀾聳聳肩:「我只關心自己的劍能不能刺穿對手的咽喉。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葉辰淵瞧著江雲瀾固執的神情,無言。 江雲瀾抱個拳,逕自離開。遠去前他又站著,眺視「玄石武場」上那些被黃昏夕陽照射的神像,向背後的葉辰淵說話。 「我知道葉師兄的說法是對的。只是我想:也許有一天,武當派也會需要像我這樣的劍法。」 聽了江雲瀾這句話,葉辰淵心弦一震。 江雲瀾再次舉步時,葉辰淵回應他。 「假如你真的非用那種劍法不可的話,就想個辦法,令別人刺不穿你的左手吧。」 江雲瀾離去之後,莫靈雲走過來葉辰淵身旁。 「葉師弟你怎麼看?」莫靈雲問。 「陳岱秀劍法周密,性情也沉穩。我想把他編入負責鑽研調練武藝的『鎮龜道』比較適合。他已經有這樣的實力。」 新生武當派設立「鴉、龜、蛇」三大部的計劃,這幾年來進展順利,各部人馬漸漸成形。今天進行比試較技,也是在考核年輕弟子,選拔精銳者編進各部。 「江雲瀾呢?」莫靈雲詢問時,一直看著那年輕劍士下山的細小背影。 葉辰淵默想:江雲瀾的天分無可置疑,不過入門五年,快劍已足以跟自小在武當山修習的子弟兵陳岱秀相捋;只是他的劍法極度單調,攻守也甚不平衡,如此下去,難成大器。 「他的劍快,因為他焦急。」 莫靈雲點點頭。他們兩人都知道江雲瀾的出身:江雲瀾之父江崑乃是鄖陽府臨近陝西省界一帶的豪強,包攬不少水道押運的生意。當年為了籌備武當「首蛇道」網絡,在各省府設立耳目,陳岱秀的叔父陳春陽(也是生還的「武當三十八劍」之一)往各地廣結江湖人脈,江崑正是其中一個對象,兩人因此交好。 五年前一場幫派內鬨,江崑被反叛義弟岑溢波所殺。江雲瀾臉上的創疤,正是當時遭岑溢波手下凌虐所致。刀手最後本想斬草除根,但危急中江雲瀾以左掌擋下致命一刀,墮進河裡失蹤;三個月後他遵照父親生前囑咐,獨自一人到達武當山找到陳春陽叔叔,並且拜入門戶。Continue reading “《武道狂之詩》卷十四 山.火.海”

《武道狂之詩》卷十三 武當之戰

第一章 《狂者與少女》 偌大的幽暗房間密不透風,內裡唯一照明的油燈,那點火焰幾近紋絲不動。兩側的紙窗皆懸掛著黑布遮蓋,無法分辨外頭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時光凝止的錯覺。 站在室內的童靜只感覺全身受著無形的重壓,胸口有一股無法吐出的悶氣,櫻唇半啟微微喘息。 她如此,並不因為房間密閉。 而是由於房裡另一個人透出的氣息。 依舊一身黑衣的雷九諦打坐於房間中央,彷彿融入幽暗裡,只有閉目入定的一張臉映在燈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額上虎紋顯得更深刻,雖是木無表情,已然散發一股森森鬼氣。 童靜定睛瞧著這個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動靜。雖說是令人憎惡的仇敵,但童靜同時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當今世所罕見的頂尖高手,能夠這樣接近觀察的機會非常罕有。 這時雷九諦的臉龐動了。左頰肌肉慢慢收縮扭曲,整張臉立時歪斜起來,眼皮微微跳動,嘴巴微張露出緊合的牙齒。那神情既似哀傷又像狂喜。 隨著雷九諦的臉活起來,他全身散發的邪氣更為濃濁。本來就敏感的童靜,更悶得想要吐。 雷九諦從盤坐姿式站起來,漸漸往後退,身姿卻無一點搖擺,而且動作跟正常往前行走無異,施展的正是秘宗門絕技「燕青迷步」之倒行法,彷彿身後有根絲線倒拖著他向後,雙足在地上滑過,狀甚詭奇。 退了三、四步後,雷九諦突然全身猛烈發勁,身軀後仰,平地打了個後空翻,動作幾乎全無先兆。雷九諦後翻完成時四肢著地,姿勢低矮,連腰間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彎腰弓背,雙手十指抓地,咧著牙齒微嘶。 童靜看著心想:他好像變成了一頭野獸…… 她沒猜錯。此刻雷九諦已進入「神功」迷境,正想像自己被神虎附體,渾身都好像充溢著野性的能量,躍動不安。 雷九諦以手足爬行,在房間裡咆吼著左竄右突,嘴角吐著飛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態實在無法令人聯想當今武林「九大門派」裡的一代宗師。 雷九諦這狀態,令房間裡邪異的氣息更盛,並不斷在密封的空間中累積,無處散洩,童靜更是難受,要輕輕扶著牆壁才能站穩。但她強忍著,仍然仔細觀察雷九諦的變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說不定能夠看出這老頭的武功有甚麼破綻……然後找機會告訴荊大哥…… 自從在西安「盈花館」裡目睹姚蓮舟使出「追形截脈」,繼而在屋頂決戰立時用上之後,童靜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這種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諦擒下童靜為人質,以迫使荊裂跟他決鬥,此一戰勢必結束「破門六劍」與秘宗門的仇怨;但荊裂手腿舊傷能否痊癒仍是未知之數,童靜只盼望能多為荊大哥增添一分勝算,眼前正是難得之機。 就在童靜氣悶得雙腿也有點發軟時,雷九諦這頭「神虎」向左一躍,整個人飛上了原本應該放著客棧床鋪的一邊牆壁上,在空中同時面容變異。 剎那間,童靜清楚看見雷九諦的變化。 雷九諦脫出了「神虎」的想像,身姿又變回人形,發散的氣息一轉而為尖銳殺氣,吶喊同時雙足蹬牆,身體反向飛射出去,兩道銀色刃光自身側閃耀—— 雷九諦這交叉雙斬,快得幾乎肉眼難見,蹲跪著地之時,左右手上的銀刃仍在彈顫。 房間突變明亮。在他跟前懸掛的黑布從中斷開跌落,紙窗格子也裂開一道破口,外頭燦爛的午後陽光從窗口射進來,映照雷九諦身周激烈飛揚的微塵。 童靜一時不習慣這般明亮,伸手擋在眼前閉起眼睛。然而剛才雷九諦疾電似的刀招,卻不住在她腦海裡重演,令她渾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鬱悶。 良久,童靜微張眼皮,直至確定已適應了陽光之後才把手放下來,發現雷九諦早已站起,手中一雙秘宗門銀刀反射著寒光。雷九諦已從狂態中回復過來,雖然仍帶著平日的癡狀,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這空盪盪的房間。這原是「湘渡客棧」南廂最大最豪華的一個客房,但所有床舖桌椅及擺設都被搬光,闢作雷九諦一人使用的練功房。 自雷九諦劫持童靜後,秘宗門即公然佔據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棧」為己用,強行驅逐店家跟所有夥計,一切起居飲食都自行包辦,三百秘宗門人更將客棧守衛得如鐵桶一樣。八卦門及湘龍劍派等群豪,明知童靜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無策。 童靜雖然被囚禁,雷九諦倒沒有命令門下把她綁縛,也如常給她用飯、梳洗和更衣,只是絕不許她踏出客棧南廂半步。秘宗門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駐守,因這南廂四周出入處的房間,都闢為眾多同門的起居處,日夜有人停留休息,童靜想要悄悄逃出,可說一點空隙都沒有。 童靜也不是沒有思考過逃走之法。以她現時的武藝修為,其實已經比秘宗門大軍裡不少外地支系的門人都要強,問題只是手上沒有劍,但要趁對方鬆懈時偷偷取一柄,亦非絕無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難仍然是一個人物:雷九諦自來客棧之後足不出戶,日夜都留在南廂。童靜為了策劃逃走曾經特別留神,在許多不同時辰都在客房之間看見雷九諦經過,可是到底他甚麼時候睡覺,甚至有沒有睡覺都是疑問。 童靜沒有忘記當日在森林裡初遇雷九諦,這妖異高手的敏銳感官是何等厲害——大概只有荊裂及波龍術王才可能略勝一籌。她知道就算能夠迅速打倒兩、三個秘宗門人,只要雷九諦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棧外圍的牆壁前。她只好暫時放下逃亡的念頭。 正是童靜暗中盤算逃走的那幾天,讓她發現了雷九諦這個練功房,奇怪的是房門和窗戶外竟沒有半個秘宗門人看守,於是那天她大著膽子推開門走進來看看。 ——哼,他只說禁止我走出南廂,卻沒說過裡面有哪裡不許進入、有甚麼不許看啊…… 童靜帶著這種負氣的心情把門推開,步進這幽暗的房間裡,於是就看見雷九諦獨自修練的驚人場面——並且明白他為甚麼不讓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諦不想被門下目睹自己這個狂態。 令童靜甚感意外的是,當雷九諦看見她進來時,只是沉默良久,並沒有趕她出去,還跟她說了一句: 「關門。」 今天已經是童靜第三次看雷九諦練功。雷九諦一直沒說甚麼,童靜也就無法明白他為何容許自己看。她並不理會,索性專心觀察,從中看看有甚麼能夠幫助荊裂取勝的弱點。 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只有雷九諦自己知道,為甚麼要讓童靜看:那天當童靜推門而入時,雷九諦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於黑暗與紛亂的神智,卻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諦修習山東白蓮教祈靈附體的「神功」,以加強「借相」威力及頻密程度,終於成就了前無古人的「神降」絕學,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價也不小。「神功」除了對人心神損耗甚大之外,修習作法之時,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靈降臨附身,必要暫時放棄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脫韁野馬放任奔行,這才能進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種靠理智壓抑的驚懼疑惑,也會乘著這時機紛紛襲來。久而久之,雷九諦每次「請神」,就如墮進黑暗混濁的深淵之中,極其難受,全憑著一股追求強大的執念強忍。 可是當童靜在自己面前時,雷九諦卻感到猶如在深淵中仰首看見一盞發出暖光的明燈,光芒撫慰下竟不似平日難受;憑著這點意識中的燈光導引,雷九諦每次脫出「神功」狀態回復正常竟也變得更輕易,而每次練功之後的身心疲勞亦更快恢復,連雷九諦本人也覺得不可思議。 難道這個女孩天生就有不同凡人的靈氣嗎?雷九諦本人並不信鬼神外力那套,強行修練白蓮教「神功」,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強大意志,談不上是否相信童靜真能散發甚麼「靈氣」;他是個徹頭徹尾只講實用的人,既然童靜真的對他練功有裨益,也就不深究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自從往山東修練以來,雷九諦都絕對嚴禁旁人觀看練功,唯有近身弟子韓山虎一人例外。如今破例,而對方竟然更是仇敵,雷九諦實在無法解釋,只知對這女孩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好感——正如當天他也解釋不了,怎麼在童靜一聲哀求之下,就放過了那頭張牙舞爪的獵犬。 ——練飛虹執意要收這娃兒為徒,難道她真有甚麼超人天賦? 雷九諦不想對童靜洩露這股心情,只瞧了她一眼,就自顧自舉起雙刀,擺出迎敵的架式。這是童靜第一次光天白日之下,清楚看見雷九諦與人決鬥的戒備姿態,架式與馬步跟以前見過的秘宗門人沒有多大分別,卻有一種大不相同的味道,那輕鬆站立的雙腿好像隨時就要凌空騰起,雙刀形成的角度更有一種微細的巧妙,普通的姿勢架式,竟有數倍以上的威懾力。 雷九諦凝聚心神,雙刀架式更嚴密,銀刃的尖鋒遙指房間裡的虛空。童靜感受到,雷九諦正開始營造面前的假想敵人。 ——她當然知道那敵人是誰。 在雷九諦眼前,彷彿漸漸憑空呈現一個人形——當然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見。那人形有如貓般弓起背項,居後的左腿深深屈蹲,右手的刀子像隨隨便便地垂在膝蓋高度,整個姿態作勢欲撲! 當日樹林之戰,雖然發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但雷九諦兩度見過荊裂使出「浪花斬鐵勢」——一次拉扯鐵索救走練飛虹,一次出刀斬傷他肩頭——這個起勢架式已然牢記在心。 當然雷九諦也不可能單憑這姿勢,跟一次在混戰中接招的經驗,就完全揣摩出「浪花斬鐵勢」的原理、威力與可能的變化,而要靠自己數十載所學與實戰經驗去填補。 因應面前荊裂幻象的姿態,雷九諦的迎接架式也作出調整。 童靜在旁看著,因她看不見雷九諦眼中的幻象,自然也無法了解雷九諦改換架式的理法。不過從雷九諦的動作裡,她仍能觀察出高手的動靜細節。 ——童靜並不知道,自己這三天以來旁觀雷九諦練武,每次又要抵抗雷九諦的邪異氣勢,不知不覺間已經朝著一個新方向進步中…… 在雷九諦眼裡,面前荊裂的人形變得越來越像實體,彷彿連對方呼吸調息的聲音都聽得見。Continue reading “《武道狂之詩》卷十三 武當之戰”

《武道狂之詩》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一章 《蛇潛》 在沒有月光的午夜裡,樊宗猶如耐心捕食的老練毒蛇,隱伏在武當山腳的樹林深處,朝著前方緩緩而行。 用「蛇」來形容樊宗的動態,仍嫌辱沒了他。樊宗壓低身姿,邁著甚寬大卻又緩慢輕柔的步伐,跨過樹林間滿佈枝葉花草的泥土,腳掌每次踏下去卻都沒有發出聲響。原來他每一步都運用了與「太極聽勁」相通的感應功夫,故此比蛇行還更寧靜無聲。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與黑夜相融。即使是通體烏黑的毒蛇,鱗皮總難免會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卻籠罩在不反光的貼身黑布衣與頭巾之中,雙掌和臉龐也塗了厚厚的一層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團沒有絲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極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樹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與身後兩個一般打扮的同門,卻幾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進,果真就像三條蛇在樹木的空隙間滑過一樣。 ——身為守衛武當山的精銳「褐蛇」,對山下方圓五里內一木一石,皆瞭如指掌。 三人運起武當派輕功潛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樣。 ——一般提到輕功,人們就只會聯想步伐如飛,或者攀簷過壁的迅疾身手,卻不知因應情況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實也屬於輕功的範疇。 他們越過樹林時,隱隱保持一個不對稱的三角陣形,前後左右皆能互相照應警備,後面兩人尤其著重保護開路先鋒樊宗的兩側後方。 在黑暗裡樊宗一貫的木無表情。身體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見半點緊張與焦慮。 可是心胸裡卻血氣翻湧。 ——我今生所作的一切,在武當十九年的苦練,全都是為了這樣的時刻。 眼前漆黑得幾乎不見一物。然而樊宗瞬間回想起的,卻是五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殺了一個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當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 那是奇怪的一天。當樊宗起床梳洗好,準備如常跟「首蛇道」同門上山作晨跑鍛鍊時,副掌門師星昊卻到來把他帶走。 武當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歸掌門直接管轄。而師星昊負責掌理「鎮龜道」,是上任掌門公孫清在世時已開始的事,從來跟「首蛇道」無涉。 樊宗自入武當之後,很早就展現出高超的輕功潛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時並沒有疏於其他武藝的鍛鍊,並且很快發揮出不亞於輕功上的天賦,尤其暗器、匕首術與拳法三項。他經常跟隨「鎮龜道」的師兄修習,並接受「太極拳」的基礎鍛鍊,但從未獲得師副掌門親身指導。 因此當那張下半蓋著紗巾的蒼老面孔,出現在「首蛇道」的舍房門前時,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師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帶上的兩柄飛劍,沒解釋甚麼,只是用那夾帶著特殊風聲的語音說了這一句。 樊宗也沒有問。他獲選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學懂必須默默接受師長的任何指令,絕不會提出任何疑問。 ——這種心性的訓練,與其他武當弟子修練時可隨時提出異議、互相激盪交流的開放風氣,大相逕庭,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當山上,多少總跟同門難於相處。 樊宗默默跟在師星昊身後,走出了山門,拾級步下武當山。樊宗走著時思潮起伏不定。畢竟他已經多年沒有下過山。 ——難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兒當駐守的探子嗎?可是不像啊。沒理由甚麼都不許我帶走…… 到得山腳,穿過樹林,他們沿著小路向西又走了個多時辰。樊宗知道師星昊正在考驗自己的耐性,卻不知師副掌門其實也在觀察他的武功——透過他的腳步聲。 身為當今武當派頂尖「太極」拳士,師星昊單憑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著聽勁化勁的「梯雲縱」輕功已練得到家,心裡暗表讚賞。至於樊宗的飛劍、匕首與拳腿格鬥,師星昊則早就在練武場上暗中觀察過了。 於是走到一段空無一人的道路中央時,師星昊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 「一切聽我的去做。過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動得眼眶微微濕潤。當然他不是從沒想像過自己具有擔當「褐蛇」的機會——能夠客觀準確地評價一切,是擔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資格,否則就無法判斷眼前的情報。這也包括了對於自己武功作出評斷。樊宗對自己的斤兩,有非常確實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夢想就要成為眼前現實,就算是再冷靜的探子,還是無法壓抑心頭亢奮。 終於他們又走到有人煙之處。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條寬闊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從西南面的尚溪鎮延伸出來。鎮子雖小,卻是鄰近農作交收之地。這兒的郊道距鎮子才兩里,遠遠可見疏落的旅人。 師星昊這時停了下來,如平日般把雙拳攏在衣袖裡,站在山坡一棵大樹底下。 他說了今天第三句話。 「下去那條路,朝西面的城鎮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個人,把他殺了。」 這一刻,樊宗呆呆看著師星昊。師星昊的臉巾隨著清風微微飄揚。滿佈皺紋的眼睛,既沒有半絲邪惡的殺氣,也沒有顯露出要樊宗屈從的氣勢和壓力。 平靜得就像只是在告訴樊宗一個事實。 樊宗瞬間就了解,那事實是甚麼。 能夠為武當派做任何事情,殺任何一個人。這才是成為「褐蛇」最重要的資格——不是武功,不是潛伏的能耐,而是這種決心。 同時樊宗也明白了,為甚麼今天帶他出來的不是姚掌門,而是師星昊。 ——那個集一切光芒於身上的男人,不容這等陰暗沾染。 樊宗輕輕拔出腰間飛劍,反握著將劍刃藏於手臂內側,不發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 他心裡沒有想像或祈求,死在這短劍下的會是甚麼人。男或女,老人還是小孩,富有還是貧窮,健康或是殘缺,沒有分別。 都只是鋪墊武當「天下無敵」之路的一片磚石。 ———- 樊宗此刻不用回頭看身後兩個同門,也能感應到他們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規則地形中,兩人始終跟樊宗保持著不變的距離和方位,這是長期習練下養成的默契。 ——也因為他們都背負著相同的東西。 樊宗從來沒有問他們,「那一天」到底殺了個甚麼人。他們也沒有問過他。現今武當山僅有的九個「褐蛇」之間,從來不談論這些事情。 在樊宗左後側的李義琛,身形比樊宗略壯,但輕功腳步仍是靈巧無聲。他雙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條包纏,一直到前臂為止。李義琛在「褐蛇」裡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長「武當綿拳」與擒拿技,更有擋接暗器的高超技巧,雖然未修習「太極拳」,但靠著步法速度,門內好些「太極」拳士亦不是他的對手。 另一邊的田延,則跟樊宗一樣身形偏於瘦削(這是「首蛇道」弟子的特徵),他長於刀法,同時亦是暗器好手。這夜為了方便行走並沒有帶刀,但黑衣腰帶內側插滿了菱鏢。田延年紀比樊宗較長,也更早成為「褐蛇」。 只是他們都將先鋒的重任交托給樊宗。自從七年前那怪異的奇才巫紀洪出走之後,「褐蛇」並無公認的首領;直至近兩、三年,樊宗的飛劍神技漸漸突出於眾人之上,加上西安一役保護掌門時展露出實戰的驚人能耐,已隱隱成為九人裡的新領袖。 樊宗知道自己背負著如何重要的任務,此刻馬上收拾情緒,專注地繼續在林間行進。李、田二人也配合他加快速度。 三人漸漸接近樹林北面的邊緣。樊宗看見前頭遠方出現微光。一般人長時間處在漆黑中,偶爾會生起光影的幻覺,但久經特訓、擁有鋼鐵神經的「褐蛇」當然例外。樊宗斷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敵陣,就在前頭。Continue reading “《武道狂之詩》卷十二 兵刀劫”

《武道狂之詩》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一章 《盟友》 這一天,突然有許多古怪的人進入袁州城來。 他們全都是三三兩兩地分批到來,陸續入城。有的牽著四蹄沾滿泥濘的馬匹;有的流著汗徒步而至;也有的剛剛才在袁水北岸碼頭下船。 在繁盛的袁州,本應沒有誰會特別注意到這些人,可是他們有兩樣事情實在太相像了。 其一:這些怪人身上都帶著各種形狀的布包物事,其中多數皆為可疑的長形。甚至有人提著比自己還要高的長桿,桿頭雖然用布套包裹著,但任誰都看得出是甚麼東西。 其二是他們一致的神情。 猶如進入山野的獵人,一雙雙眼睛,透現出淡淡的殺氣。 袁州府城位處江西省西面通往湘潭的要道,一向商旅頻繁,負責守城門的兵丁也都格外眼利。 ——有古怪……難道是進來做大買賣的匪盜?…… 這些可疑人物分別從東、南、北三個城門進入,混在其他進出的百姓商販之間,很快就深入城街消失不見。門衛只好馬上派人前往知府衙門通報。 眾多怪人進城後,不約而同都朝城南的方向走過去。 城南乃袁州城最繁華的市集,其中尤以如雲里最為著名,集合許多大客店與茶館酒家,是途經商旅集散休歇之地。 七月的盛夏,太陽早早高掛,城南市集熱鬧非常。擠在街上的城民卻都感到不對勁:街裡就像突然多了許多「影子」。 只見一條條身影,在擠迫的街道裡越過人叢的縫隙,以不尋常的速度前進。正是那些帶著布包兵器的怪人,竟然肆無忌憚地在城街裡展開高超迅捷的輕功步法,時刻以最小的角度移轉閃過人群,有如河流裡躲開礁石的游魚,就連衣角也沒有給沾到半點。途人往往錯覺要跟他們迎頭碰撞,有的嚇得發呆,有的不禁驚呼,有的甚至因此自己失平衡跌坐地上。街旁茶館二樓的客人往下看見街道這一幕,蔚為奇景。 越是接近目的地,怪人們就聚集得越多,終於他們都到達如雲里,在那巷弄街道之間,竟站了多達七十餘人。 他們聚合在一起,就更無法掩藏獨特的氣質。七十多人互相看了幾眼,目光中自然流露著桀驁桀傲與慓悍,儼如一支健銳的軍隊。當中只有數名女子,她們散發的氣息卻也絕不輸給身邊的大漢。所有人衣裝輕便,束袖綁腿,不管步履和站姿皆輕捷如貓。 一整片繁盛的市街地,驀然因他們寂靜下來。 這個時份分本應有衙門的保甲在如雲里市集巡視,但是看見這七十多人,保甲不僅沒有上前查問的勇氣,更悄悄退卻離開。 ——只因他們清楚感覺得到:那個世界,非他們所能干涉。 ———- 幾乎在同時,袁州知府轄下的巡檢收到城門衛兵急報,正要點起兵丁前去調查,卻有一個男人到了衙門來。 這男人衣著打扮跟那七十餘人相似,腰間掛著布包長物。他竟大膽直進衙門,遞上一封紙質特殊的帖子。 巡檢打開帖子來看,幾乎沒嚇得一顆心從嘴巴跳出來:這東西他從前見過,正是由皇帝親旨所授、具司禮監印信並得刑科僉簽的朝廷駕帖! 「這位大人……」巡檢登時腿軟,幾乎就地下跪:「是在哪個……」手持這駕帖,就等同代表皇帝緝捕提人,眼前的八九不離十正是權勢滔天的錦衣衛。 「不。」豈料那男子舉起手掌說:「我們不是官。」 巡檢愕然,仔細再看駕帖,只見其中行文確與平常有異。當中寫著「忠勇武集」四個字格外顯眼…… ———- 在如雲里,那七十多人沒有交談半句,就分別走進街上的飯館酒家裡去。 立在街道東首有一座兩層樓子,正是袁州城最大最有名的菜館「銀花閣」。 儀表堂堂、相貌威猛的心意門人戴魁,此時就站在「銀花閣」二樓窗前, 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一雙濃眉不禁緊皺起來。 看見那群人已經開始進來,戴魁馬上離開窗口,坐回飯桌前裝成一般客人。他低著頭傾聽那許多踏上樓梯來的腳步聲,心裡更加肯定。 「秘宗門!」 二、三十個秘宗門人陸續登上樓來。本正在樓上吃飯的客人,都被這陣仗嚇得結賬逃跑,沒走的就只有戴魁和另外一桌。那桌坐的是幾名本地的江湖人物,此時都大著膽子要看這場熱鬧。 秘宗門人把空出的飯桌全都佔滿,各自解下藏著兵刃的布包,擱到桌上或牆邊。兩個店小二忙不迭輪番送上茶水果品,絕不敢多喘息一口氣。 「銀花閣」上下兩層就這樣都被秘宗門人坐滿了,他們另外也佔據了旁邊的兩家茶館,才能完全容得下七十多人。眾人開始吃喝起來,並無一句交談,飯館裡氣氛甚為詭奇。 可是就算他們甚麼都不說,戴魁也很清楚,秘宗門大舉南來是要找誰。 自從接到朝廷封賜的「忠勇武集」鐵牌,又得知皇帝的「御武令」指名要剿滅「破門六劍」之後,戴魁火速從山西祁縣的心意門總館「毅社」兼程趕來,尋找荊裂等人,希望早一步警告:你們已成了天下武人共逐的獵物! 然而戴魁在江西苦苦打聽搜尋,仍未找到「破門六劍」的蹤跡,反倒沿途看見不少大小門派的武者也都正為此事走動,更聽到「御武令」的消息越傳越廣。 今天在袁州城目擊這一幕,戴魁心想:局面遠比想像中更糟糕! ——秘宗門竟不遠千里,調遣這許多門生弟子到此,看來捕殺「破門六劍」一事,他們下了極大的決心,要奪取這個大功! 一想及此,戴魁憤慨得緊咬牙關: ——朝廷的嘉賞,難道真有這麼重要嗎?…… 秘宗門人一上來「銀花閣」,其實早就悄悄注意著這個硬漢,還有他桌邊藏著心意門長刀的布囊;此刻戴魁情緒激動,面容繃緊,就更引起最接近他的那桌人注目,不斷朝他打量。 戴魁垂頭呷著茶,神情恢復平和,盡量不跟他們視線對上。他未有忘記臨出門前師父嚴世邦的囑咐: 「魁兒……人在外頭,別要跟武林同道結怨,尤其『九大派』的人。」 戴魁很明白,師父身當一門之長,自有許多顧慮。心意門各地弟子在朝野江湖上謀生的為數甚多,本門在武林的名聲和恩怨,隨時影響他們的前途生計。 這卻教戴魁回憶起武當派。在西安那一戰裡,他曾經聽過武當弟子唸誦那不受名利權位牽絆,自求我道的戒律。戴魁實在不得不佩服這群可怕的強敵。 ——他們做到了我們做不到的事情,變得這麼厲害實在是有理由的…… 「是……心意門的師兄麼?」這時有一人向戴魁這邊呼喚。 戴魁一聽這說話帶著本省山西的口音,馬上抬頭瞧過去。只見其中一桌秘宗門人之間,有個四十餘歲漢子站起來,朝著他拱手相詢。 論弟子門生之眾與流佈地域之廣,秘宗門不僅是「九大門派」之首,更可能是天下第一,自發源地河北起,到山西和河南都有秘宗門的眾多分館,另外還有人數較少的一脈流入山東。這名發話者正是晉北忻州秘宗門分館的弟子曾青峰,忻州與祁縣在山西雖是一北一南,但曾青峰年紀較長,多年在武林走動,認識不少山西心意門人,因此從衣飾、身姿動靜與兵器長度,就猜知了戴魁的出身。 戴魁無法再躲,只好挺起胸膛,站起來向三方拱手:「不錯。在下祁縣戴魁。」 眾多秘宗門人一聽戴魁之名不禁動容。他們都知道這位心意門總館「毅社」的「內弟子」,乃「晉中神拳」嚴世邦得意門生。尤其一年多前,他在西安曾與那怪物似的天才姚蓮舟交手,能夠生還而回,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戰績。Continue reading “《武道狂之詩》卷十一 劍豪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