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擂台
Rocky的「Gonna Fly Now」,在擂台旁的喇叭裡播出,因為喇叭是便宜貨的關係,樂器聲幾乎都是糊作一團的。
拳擊手在實戰訓練時,一般都會將音樂剪成正好三分鐘的長度;這樣就可以不必分神看時鐘,又能大概知道時間的流逝。
雖然「Gonna Fly Now」實際上並不怎麼適合這種用途,畢竟它的旋律聽起來重複性實在相當高,並不如某些曲目,能夠輕鬆地分辨目前在曲子的哪一段。
可是每一個拳館——甚至不用加「幾乎」二字在前頭——都會用這首歌作為其中一首訓練音樂。
而在旁邊的擂台上,兩個分別帶著紅藍色拳套的男子來來往往地交換著攻勢。
藍色拳套的一方看起來明顯比較年輕,但背上早已全部被汗水所浸濕,呼吸亦已經略見急促。
反觀紅色拳套這一方,雖然臉龐略見風霜、頭髮也帶些許斑白,但他發汗遠沒有藍方嚴重,呼吸也明顯平緩得多。
在音樂激昂的旋律中,兀然地出現了「滴滴滴」三響,那意味著一回合的三分鐘,只剩下最後的十五秒。
兩人聽見那三響之後,同時深吸了一口氣,展開最後一回合的攻防。
藍色拳套一方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不足夠支持自己在最後這一回合主攻,於是決定再往後急退了一步,背脊直接倚著擂台的繩角,曲著身子,雙手標準地保護著自己的頭顎。
再撐十三秒就好。
他後退的同時,分神看了看懸在牆壁的電子鐘,鮮紅的數字在他往後急退之間,又無聲無息地跳了兩次。
帶著紅色拳套立於他面前的,正是當年那個向小男孩示範揮拳的中年男人。
而他,自然就是當年那個垢面蓬頭的小男孩。
相較當年,不再年輕的中年男人雖然添了不少歲月的痕跡,但其肉體經已沒有了當時那種鬆弛的感覺,目光也帶著銳利的精芒。
那一天的後來,馬頭——也就是那個中年男人,將那個髒兮兮的,名喚鄭護的小鬼收為徒弟。
經歷了身體成長得最劇烈的數年,鄭護本來就不矮的個子幾乎像是被扯長了一樣,本來不到馬頭胸口的個子,現在已經比他高出了不少,護在頭臉前的手臂更是長得出奇。
看到徒弟向著電子鐘那沒出息的一瞥,馬頭打消了本來想放他一馬的念頭,再往前踏了一步準備揮拳。
他的左足足尖用力點在略帶彈性的布製地蓆上,發出了「啪」的脆響,然後左足尖順時針方向往內一旋,推動左面身子,帶動左拳便往鄭護的下顎處刺去。
專注於防守的鄭護眼見師傅的直拳將至,用作防護的雙手肌肉也不自覺地繃緊了許多;而這有時候是很致命的——尤其在近身戰的時候。
搏擊運動所追求的,很多時候都與人類天賦的本能背道而馳;例如面對高速地往自己揮來的拳頭時不可以眨眼,就是其中一樣最簡單易懂的例子。
而緊張的時候將自己的肌肉繃緊也是人類自然不過的本能反應,但繃緊的肌肉同時意味著動作之間的切換會大大減慢, 而這一切正在師傅的計算之內。
面對揮來的拳頭,在長年累月的訓練之下,正確的防禦動作早已變得有如反射一般,但鄭護在接下拳頭的一剎那間,立馬便心知不妙,畢竟這拳……實在太輕了。
事態發展至此,一切已成定局。
鄭護肌肉繃緊之下,腰腹處完全中門大開,懸於頭顎處的雙手根本不可能來得及回防。
師傳露出了淺淺的微笑,腹肌一捲,沒有揮出全力的左拳瞬間便扯回了左側,已往內旋的足尖順勢牽著左半邊身子往下一沉,就像一張拉滿了的長弓。
弓如滿月,箭如流星。
帶著赤紅色拳套的左拳以比剛才快上兩三倍的速度往鄭護的側腹處揮去,幾乎化成一道赤色的殘影。
既然來不及防禦——
拳頭及腹之際,鄭護拚盡全力呼氣,發出「噝——」的鳴響聲。
用力一呼之下,鄭護肺部裡的空氣淨空了大半;橫膈膜往上升之際牽動著腰腹處的肌肉往內收縮,好盡量卸去這一拳的打擊力。
即使身心已經準備好,拳頭及體仍是會帶來難以忍受的巨痛。
師傅的拳頭狠狠地擊中橫膈膜處,痛楚之下鄭護幾乎無法呼吸。
幾乎淨空的肺部熱烈地渴求著新鮮空氣,但橫膈膜幾乎完全無法響應鄭護的吸氣動作而正確地升降;就像是四圍的空氣被凝固了似的。
但這輪攻防仍未完結——一擊命中,師傅潛藏已久的右拳便又往鄭護下巴處揚去。
鄭護側腹處中拳,身體自然會不由自主地像是蝦米般往內弓,這時俯前的頭部正是絕佳的攻擊目標。
但鄭護側腹被擊中之際,眼神並沒有半點慌亂,只是立馬右拳往下一沉,然後往馬頭下巴處挑去。
兩敗俱傷絕對比單方面捱打好——再也簡單不過的道理。
馬頭明顯讀懂了鄭護的意圖,眼裡帶著明顯的讚許。
這種從死地中無意識地尋找勝機的直覺是沒辦法以鍛鍊獲得的,只能源自與生俱來的野性。
面對鄭護想要兩敗俱傷的一擊,馬頭卻沒有半點收拳的打算,肩胛處用力一押之下,拳速又再快了幾分。
兩人的下一著幾乎同時而發,在擂台上揚起了紅藍二色的流光。
「噹噹噹——」電光石火的一瞬,擂台旁的喇叭傳來明顯帶著廉價電子音的鐘響,示意著這回合告一段落。
而兩人的拳頭在鐘響的剎那間,如同時間被暫停一樣凝固在原地。
兩方的拳頭都離對方的下巴不到兩公分。
「休息一回合。」師傅看一看鐘,轉過頭便拉開擂台旁的繩子,離開了擂台。
鄭護小心地調整著呼吸,刻意延長呼吸之下,橫膈膜處一跳一跳的痛楚也慢慢地和緩了許多。
「老了、老了。」師傅漸漸步下擂台,脫下拳套隨便往外一甩,說道。
好不容易才緩過呼吸的鄭護看著窗外,外頭已是一片漆黑,但在燈光反射之下,明顯看到窗外掛滿了雨滴。
每逢風雨天,師傅都會變得很弱。
鄭護心道。
假如是平常的師傅的話,側腹處這一拳打實了就算沒有當場昏眩,也絕對沒有還擊的餘地。
雖然如今側腹處的痛楚依然久久未散,但相較於師傅往常的拳頭而言,絕對是輕上了許多。
「你的臂展沒有用盡,休息完練習一千次前手直拳。」師傅輕輕按著自己的右眼肚,道。
這就是師傅風雨天會變弱的原因。
馬頭曾經很強。
在現役的的數年間,他幾乎沒有讓出過香港的冠軍腰帶;甚至出身於拳擊界算是積弱的香港,卻有能力與東南亞最強的泰國和日本拳王互有勝負。
但在七年前的一次護級戰中,師傅失去了右眼的視力。
「對日常生活影響不大,就是有時會分不清遠近。」
師傅講得輕描淡寫,但影響不大也只是指日常生活而已。
對拳擊手而言,距離感幾乎是生命線。
畢竟對方的拳尖與自己下顎的幾公分,就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在師傅的右眼確診失明之後,他毅然地決定退出拳擊界,在好幾年後開了這家拳館,擔任起教練來。
鄭護身處的這拳館絕對算不上小,除了正中心的標準擂台之外,四周放著的訓練器材由各式不同用途的沙包到不同重量的啞鈴都一應俱全;而難能可貴的是所有器材都是幾乎一塵不染;足見馬頭對拳館的用心。
訓練實戰型的拳手並不賺錢;這在業界裡是公認的事實。
所以大部份拳館在訓練實戰拳手的同時,也得加開不少其他課程以補貼收支。
比起認真訓練拳手,真正能賺錢的是招攬OL學員揮灑汗水纖體瘦身的健身室型拳館,教練只需要跟著節拍領著一大班學生隨便揮揮拳;幾十人份的學費就可以袋袋平安。
但馬頭的拳館是其中的異類;馬頭的弟子,永遠不會超過五根手指頭之數。
按他的原話來說,就是「我只教想變強的學生。」
不需要「強」,只需要「想變強」。
這是一種可圈可點的招生方式。
或許正因如此,馬頭門下出了不少冠軍級的拳手。
可是,即使拳館再小,這些年經營下來也絕對不是甚麼小數字;馬頭到底是怎麼樣靠這麼少學生把拳館經營下來的……大概只能歸功於現役時代所存下的獎金了吧?
擂台旁,離剛才示意一回合完結的鐘響剛好五分鐘。
在拳擊比賽中,兩回合之間會有一分鐘的停頓讓拳手休息;而休息一回合加上兩次回合間的一分鐘,正好五分鐘。
拳館的所有休息和練習時間都會以這種三分鐘和一分鐘交替的方式分割,好讓拳手習慣實戰的時間流逝速度。
眼看電子鐘的秒位快要跳到零零,鄭護站於沙包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在喇叭敲出噹噹聲的同時,開始揮拳。
而師傅則走到鄭護不遠處坐了下來,不自然地搔著眼窩,右眼眼角處還不時輕微地抖動著。
要知道一千次直拳並不是甚麼容易完成的作業,即使是優秀的業餘拳手,打完一千拳,手也酸軟得抬不起來;假如底子不夠厚而硬撐著打完一千拳,甚至會嚴重拉傷筋肉。
鄭護當然很清楚,因為他就曾經因為這樣拉傷過。
但回想起來,鄭護倒是沒有對師傅有點無理取鬧的指示不滿,只是覺得以前不顧身體極限而硬撐的自己有點好笑。
時光飛逝,現在一千拳在鄭護眼中也不是甚麼難事了。
「你來這裡快要六年了吧?」師傅冷不防地道。
「對, 」鄭護嘴上回答,揮拳的動作倒是沒有停下來:「再兩個月就要六年了。」
提及這裡,兩人腦海裡不約而同的浮現當年那個下著小雨的黃昏。
「那大概差不多了,你下個星期去參加比賽吧。」師傅道。
「……好。」回答的聲音看似平靜,但鄭護正在擊打沙包的右拳立馬靜止了下來。
在香港,業餘拳擊的賽制為積分制,從一年的四月到下一年的三月,拳擊總會每個月都會舉辦例行賽,參賽拳手會按其勝負數獲得積分,而在年末到達指定分數線的,會以淘
汰賽的形式爭奪該年的冠軍腰帶;而所謂的指定分數線,一般而言就是該年度最強的八至十六位拳手。
而這種看起來甚是隨便的賽制有兩個重點。
一是幾乎不含運氣成份,畢竟拳擊總會所配給的對手,一般都是勝率相約的對手;二是雖然機率不高,但相同的組合重新對上也是可能發生的;而復仇戰往往是搏擊運動裡最精彩的賽事。
「只是……現在不是已經八月了?」鄭護反問道:「例行賽都打了四個月。」
「沒事, 」馬頭一派輕鬆:「全贏下來的話還是能進決賽的。」
「怎麼?」馬頭輕蔑地笑道:「怕了?想明年一月才打?」
「不, 」鄭護笑笑,一記左刺拳全力往沙包轟去,「澎」的一聲嘹亮脆響:「我等好久了。」
從馬頭提出這個建議,到鄭護第一次站上擂台,只是過去了七天。
一般而言,一星期的準備時間絕對是不足的,先不說技術和心理準備層面;對一般拳手而言,實戰的體重通常都會比其自己體重低三至五公斤,但鄭護比較特別,他所參加的羽量級幾乎是他的自然體重,在比賽前不用特地減磅。
但選擇在自然體重戰區作戰的人並不多,因為減輕一個量級的話,會有多少體型上的優勢;而羽量級更加是亞洲戰況最激烈的量級,本來只是求勝的話,避開才是絕對的上策。
但鄭護幾乎是沒經過思考就決定了。
原因很簡單,這是當年師傅所在的戰區。
假如鄭護的自然磅高於羽量級,大概他也會毫不猶豫就選擇調整體重吧。
因為是自然磅的關係,鄭護過磅很順利。
但這僅限於身體狀況的準備而已,精神上的準備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鄭護從來沒有和任何館外的人對賽過;模擬戰的對手只有同門師兄弟、師傅和一些師叔伯而已。
這很異常。
老一輩的教練訓練拳手的手法一般相當原始而粗暴,就是帶著弟子踢館。
熟悉的、認識的、勉強知道的、硬摸上去的都有,甚至不限於拳擊,踢拳、泰拳,甚至國術也不例外。
這手法原始而粗暴,但是見效——沒有被折斷的,自然就會變強。
可鄭護是唯一一個例外。
即使鄭護本人也再三要求過,但師傅從來沒有批准過讓他參加任何一次館外戰,也從來沒有解釋過原因。
所以,以更精確的用字去講解的話,鄭護從來沒有在擂台上面臨過任何「敵意」。
這使鄭護現下十分緊張,比正常初次上陣的拳手都來得緊張。
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擂台面前,不知道在想甚麼想得出神。
「好好習慣一下這種感覺。」師傅從後拍了拍鄭護的肩膀,立馬讓鄭護嚇得差點要跳起
來,看來他根本沒有察覺到師傅站在他後面有一陣子了。
「很緊張麼?」師傅不禁失笑,他順著鄭護的視線看去,那是仍舊空無一人的擂台;而擂台上散落著斑斑駁駁,大小不一的棕紅色塊。
小的只有一星半點,大的足有拇指肚般大。
有些深得已和淺藍的地蓆融為一體,只剩下一點點棕紅的邊緣外框;也有的仍泛著些許鮮明的暗紅。
那是歷來在上面練習和比賽的人所留下來的血。
「有一點。」鄭護坦然地回答道。
鄭護伸出手,輕輕地刮了刮離他不遠處的一小塊血跡,但血跡早已深深地滲進地席裡面去了。
在自己的拳館裡,鄭護也沒少在擂台上留下血跡;所以令他感到恐懼的不是流血本身。
而是伴隨著流血的落敗。
轉念至此,鄭護便有種難以呼吸的感覺,想像中的敵人也無限地變得高大了起來。
但與此同時,他的心跳加速中明顯有著恐懼以外的情緒。
對於能夠在擂台上揮拳這件事,鄭護有點莫名地興奮。
***
「八月的例行賽事,紅方,赤虎拳會的張耀強。」
畢竟只是例行賽,對外不可能有多少宣傳,到場的大多是參賽者的朋友,是故裁判唱名後,傳來的觀呼聲都是零零落落的。
「藍方,蒼衛拳會的鄭護。」
聽到自己的名字,鄭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走上了擂台。
「這就是你藏了這麼久的苗子麼,馬頭。」
鄭護走上樓梯之後,一個梳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人狀甚親暱地拍了拍馬頭的肩膀。
「司徒,你怎麼會在這裡?」但馬頭似乎並不怎麼領情,一臉厭棄。
「別這樣嘛。」可司徒倒是絲毫不以為忤,仍是笑容滿面的。
馬頭和司徒在現役時代曾經是擂台上的對手,在退役後也相繼轉任教練;雖然馬頭看著厭惡,但交情其實還不錯;畢竟同世代的頂尖拳手之間,總有惺惺相惜的感覺。
司徒看著擂台上的兩人說道:「上來就挑赤虎的嗎?畢竟是沒有很強,但那傢伙也不容易對付喔?」
赤虎,在拳擊界裡頭一直都是一個讓人不怎麼舒服的名字。
在這裡出身的拳手,大多都不會將拳擊視為甚麼正統的運動,而只是將擂台視為合法地宣洩暴力的的地方。
而很不幸地——這種為搏擊愛好者所不齒的想法並不會使他們弱於他人。
甚至正好相反,赤虎雖然少有頂尖的拳手,但平均水準卻十分之強。
畢竟暴力本身就是一種壓倒性的強大。
而紅方的張耀強正是赤虎出身的一個典型;理著短短的板吋頭,儼如刀削的五官很是精悍,紅色的比賽背心完全沒有辦法阻擋他的肌肉;長寬適當,本該略為鬆身的背心穿在他身上甚至有點顯窄。
雖然在前方沒辦法清楚看見,但張耀強在背上紋了一張爬滿整個背部的觀音圖,其邊緣甚至宛延至肩臂處,讓他本身就不友善的外觀更添了幾分兇悍。
但鄭護關注的地方只在於他的肌肉,仔細觀察後不禁皺了皺眉。
對方的肌肉,並不是拳擊手的肌肉。
肱肌和二三頭肌的隆起都明顯得異常,而胸肌亦毫無必要地發達——要知道過大的胸肌只會減慢出拳的速度。
「張耀強目前的戰績是!四戰三勝二K.O. !以今年是第一次參賽的選手而言可謂相當出色呢!」比賽開始之前,賽評按慣例講解了一下雙方選賽者的資料:「而藍方的鄭護則是首次作賽!但馬頭教出來的,絕對很值得期待哪!」
由於馬頭在比賽前甚至沒有告訴過鄭護他的對手的任何資料,四戰三勝二K.O.這戰績讓鄭護的緊張又加深了幾分。
這種緊張感並不來自恐懼對方的強大,而是深深的無所適從;畢竟他的對賽經驗是零。
「還是……張耀強這樣的對手正適合當他的第一個對手呢?」司徒看馬頭沒跟他搭話的打算,倒是繼續自說自話了起來。
「嘖,你的鼻子可真靈。」馬頭嗤笑,對司徒的試探直認不諱。
「果然是這樣沒錯嗎?」司徒似乎也沒十分的把握,猜對了反倒有點驚訝:「這年頭了居然還有這樣的苗子?在哪撿的?」
「秘密。」馬頭一笑。
「哦呵。」馬頭這樣一講,司徒本來只是想來打發時間的念頭熄了有八九成,站在馬頭旁邊專注地看著台上。
這一連串的對話,兩人的音量在有意無意間都刻意地壓低了,在擂台上的鄭護自然是聽不見的,但即使他們聲浪再大,大概鄭護還是會聽不見。
擂台邊緣的繩子,就如同平常世界與戰場之間的分隔線一樣。
從踏進擂台的一剎那,鄭護就像是穿透了一個籠罩著整個擂台的膜一樣;而這膜完全隔絕了擂台內外的所有聲音,就像是潛於水中似的。
輕輕舉起雙臂,鄭護只感受到自己塞在拳套之中,又包裹在手帶裡頭的指縫間,輕輕地發汗後的濕潤感覺。
「呯咚、呯咚。」
在寂靜得出奇的世界裡,因為緊張而稍稍加速的心跳聲,竟是響亮得出奇。
赤虎的拳路本就剛猛,少有假動作、虛招等意識,出拳間意識一心無二;乘著剛才足下一蹬的加速度,打實了大概比賽就得立馬結束。
可幸的是鄭護在比賽開始時下意識就擺好了姿勢,右拳緊貼著自己右顎,左拳亦離自己的臉頰很近。
以標準的臨戰姿態而言,左拳本應半曲地懸於正前方;但鄭護無疑直覺地感受到對方的威脅,下意識地擺了一個偏向防禦的姿態。
幸虧如此,鄭護才來得及反應張耀強如此突然的一拳。他右手拳尖本來緊貼於自己的顴骨,右足尖逆時針往內一轉,膝蓋一曲便牽動著整個右半身往左面旋去;右拳在雙方拳套互相接觸的一剎那,順著全身的走勢將對方的拳往斜上方一推,便將拳力卸去了七八成。
台下的司徒看到鄭護在比賽開始之際明明略有分神,但這下意識而作出的防禦動作卻是一氣呵成,也是稍為驚訝,感嘆馬頭不知道又在哪個犄犄角角找到這樣的一個好苗子。
但馬頭倒是對此絲毫不感滿意,甚至眉頭輕皺,稍微有點不悅。
而張耀強下一步的動作證明了馬頭的皺眉絕對有其原因。
這左勾拳只是開路之用,是否命中他本來就不在意;左拳一擊不中,右拳便又連環往鄭護面門勾去。
這連環拳,重點在於「連」這一字。
假如他這左勾拳打出,看到鄭護防禦成功才再決定接右勾拳的話,不但思考費時,擊
出第一拳時的動量亦早已蕩然無存;是故連擊所講求的「連」,所指的就是以千百次練習,將兩拳連成同一個進攻。
而更進階的拳手講求虛實相交、連結不同變化的「點」,又是另一個境界的表現了。
乘著左拳所帶動的全身旋轉,張耀強擊出右拳之際就如擰滿了的發條一樣,右手遠比左手強盛的臂力加上身體的旋轉,帶動的拳風比剛才猛了足有兩、三倍。
在赤虎的教誨中,並沒有甚麼虛招的技法。
以進攻破壞防禦、以進攻壓制步法、以進攻抵擋進攻。
而放棄變化,換來的是更重、更快的連擊。
張耀強的第一拳很重,即使打擊的力道被卸去了七八分,鄭護還是覺得前臂處痛得有如火灼。但鄭護甚至連仔細感受那道痛楚的餘裕都沒有——張耀強右拳的拳風已經拂面而來。
以拳理來說,鄭護理應避其鋒芒,躲開這一拳才是;但張耀強的第一拳實在太重,重得讓鄭護的重心稍微後仰。
重心已經往後的話,幾乎不可能再作躲閃。
這一切判斷在擂台之上自然不可能經過主觀的仔細思考;一切都是多年的練習融合而成,在電光石光中浮現的「直覺」。
鄭護腹肌用力一捲,強行將重心扳回前方,雙臂牢牢地架向前方,準備強接對方這一拳。
台下的司徒不自覺間將上身靠前了一點,專注地盯著台上的變化。
搞不好——比賽會在這裡結束。
甚至,馬頭好不容易才培養起來的苗子也會在這裡結束。
作為教練,司徒見過太多優秀的苗子,在首幾次比賽中敗於這種剛猛的暴力之下,然後再也站不上擂台。
外傷隨著時間總會痊癒,但深植於內心的恐懼,卻不一定可以痊癒。
按常理而言,來自赤虎的選手,大家都是避之則吉的,尤其是參賽經驗不多的新人;但馬頭反而初陣就挑了赤虎的……
同為教練,司徒猜得出馬頭的意圖。
這可是一場了不得的豪賭啊。
司徒看著台上的戰況,不禁心道。
而台上,張耀強的攻勢亦迎來最高峰。
雖然鄭護做足了心理準備,但這一拳對他而言,仍是重得難以承受。
拳頭及體,掛在鄭護頭髮上的汗珠如同雨霧般往外飛散著;拳頭的重量讓鄭護的足尖幾乎要離開地面,使他不得不往後蹬蹬蹬地退了好幾步。
在沉重的一拳之下,鄭護懸於臉前的前臂狠狠地拍在自己的臉面之上,鼻頭一陣火辣
辣地痛。
好不容易才站定,他鼻頭酸痛之餘,人中處也是一暖。
流鼻血了。
這一點點血本身倒是無妨,但鼻血一旦開始凝結,便會影響吸呼的暢順,這在氧氣消耗極大的擂台上十分致命。
幾步後退之間,鄭護後頭已經是擂台邊緣,而前面的張耀強見一擊得手,半點讓鄭護喘息的意思都沒有,一呼一吸間又往前踏了好幾步。
看到鄭護的鼻血,張耀強感到很滿意。
而面對對方的進擊,鄭護似乎沒有甚麼好方法,只是站在角落硬接對方的重拳。
「Stop!」裁判看到鄭護連續吃了好幾拳並沒有反擊的意思,主動上前分開了兩人;張耀強亦很合作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裁判走到鄭護面前,仔細地檢查他的傷勢。
雖然在流鼻血,但鼻骨正常;左眼稍稍腫了,不算十分嚴重。
雖然一直捱打,但馬頭所指導的防禦動作讓鄭護擋下了所有致命的攻擊。
而在裁判的詢問之下,鄭護輕輕舉起雙拳,示意他還能打。
客觀而言,鄭護的傷勢並不嚴重,但畢竟是初次上陣的拳手,裁判便將視線移往台下的馬頭。
馬頭毫不猶疑地點頭。
這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信心。
鄭護面前的張耀強在一輪高強度的打擊後,呼吸急促了許多,但臉上掛著沉醉於暴力中的笑意。
帶著牙膠,笑起來並不方便,這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點猙獰。
擊打人體的感覺,還殘留在他的拳頭上面。
而他如今,已經在期待著用重拳折斷鄭護鼻骨時的快感。
站在對面的鄭護,本能地感受到一陣厭惡。
就像是沒於泥沼中的感覺,全身上下每一吋肌膚都像是包裹在某種黏稠的東西之下,呼吸也變得莫名地不暢順。
感受著自己不斷加速的心跳,鄭護呆立在原地。
暴力、殺意。
鄭護呆然,並不因為他對這些惡意陌生。
正好相反,他對此感到……很熟悉。
鄭護也笑了。
他微微咧開了嘴,一點點鼻血沿著笑容的弧線,流到了他的嘴角。
明明是在劍拔弩張的擂台上,但互相對峙的兩人都以相似的笑容看向對方;擂台上的
氣氛突然顯得莫名地詭異。
「……」看見了鄭護的笑容,馬頭因為緊張,把上身又往前靠了點。
目前的一切跟馬頭的計劃並無二致,但最後的這一步是否仍然如他所料,還是未知之數。
擂台上,裁判再度揮手示意暫停的比賽再度開始。
張耀強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裁判的手才剛開始揚下,便已經急不及待地往前踏步。
左拳、左拳、右拳。
拳套上傳來那結實的打擊回饋感讓他感到無比舒暢。
也許正因如此,他沒有察覺到鄭護的眼神和剛才完全不一樣。
裡頭沒有了恐懼。
並不是因為有把握能夠應對,不再感到害怕的那種沒有了恐懼;而是恐懼被某種更加異質的情緒所取代。
正在勢頭上,張耀強沒有將攻勢緩和下來的意思。
而鄭護作為防守方,亦沒有想要反擊的打算,只是將臉深深地埋在拳套的後方,但那平靜得有點詭異的眼神,半刻沒有離開過張耀強的頭顱。
張耀強不斷地連續進攻,對其氧氣的消耗是巨大的,一連串攻擊不果,節奏便不得不略略一緩。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耀強再次往前揮出左拳。
缺乏氧氣的感覺叫人難受,而這痛苦讓張耀強更加渴求擊打人體的感覺。
這一拳的動作並不難看清。
踏步、呼吸、節奏、肩頭的旋轉、拳頭的軌跡,一切都清楚直白,沒有任何突然性和戰術考量。
和剛才整個回合裡的第一拳一樣,雖然剛猛有餘,但顯然技巧不足的一拳。
可是這一拳似乎是擊中了。
雖然相當薄弱,擊中了的手感亦明顯地停留在拳頭的外側。
鄭護躲開了最致命的部份,但臉頰還是被對方的拳鋒擦過。
臉頰處一片鮮血淋漓的擦傷,嘴唇撞在牙齒和牙膠的交界,扯出一道裂傷,血亦從嘴角往外滲出。
那種勢頭的拳,光是外側擦過已經能夠造成這麼嚴重的損傷。
只是擦過已經如此,假如……直擊呢?
作為一系列攻擊的第一拳,這一拳主要用作為後續的攻擊開路;張耀強並沒有預期會擊中。
而他的錯愕讓他忽略了一點,在他擊中對方的同時,鄭護的拳亦在他下顎不到一吋之間擦過。
但既然擊中了,張耀強還是幾乎下意識地將右拳指往同一點揮出。
又擊中了。
這次是結結實實的,完全地命中鄭護的面門。
在以往的比賽,這樣的手感絕對是已經擊倒了。
雖然咬著牙膠並不方便笑,但張耀強的嘴角還是微微地咧起。
沒有猜錯的話,他的拳套上應該已經黏上濃稠的血液;而這種濃稠的血液只能在對方嚴重受創時才能看見。
對他而言,這是至高無上的獎勵。
但正恍神間,張耀強注意到面前的小子雖又往後退了兩步,已經靠在擂台邊緣的繩子上,但他並沒有倒下去。
雖然右頰已是高高地腫起,但鄭護的眼神完全沒有被重擊後的恐懼。
甚至剛剛相反,鄭護的眼神平靜得似乎他才是在居高臨下地觀察對面的一方。
這讓張耀強感到無名火起。
既然對方已經受了這麼重的的傷,也沒必要晃甚麼虛招實招,張耀強只是又往前踏了一步,鼓動全身的肌肉將右拳勾出去。
這一拳裡面並不含有任何技擊的成份,只有單純而原始的暴力。
台下的司徒皺眉。
自己的徒弟被打成這樣,但馬頭甚至沒有拿起那條作投降之用的毛巾。
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
台上,倚著繩子的鄭護勉強還能保持清醒。
時間是站在鄭護這邊的。
而且……身體也到極限了。
鄭護很清楚,再被擊中一拳的話,絕對會失去意識。
所以。
只要抱起頭再防禦幾秒,第一回合馬上就要完了。
這種思考方式是人之常情、而且戰術考量上也是上策。
但鄭護沒有這樣做。
台下仔細地看著的馬頭也知道鄭護不會這樣做。
鄭護笑著,放下了正在防禦的雙手。
在張耀強充分地旋轉,帶著上一拳的餘威再度揮拳時,他選擇了放棄防守。
左膝內旋,將整個上身壓低,腰背往右下方旋轉;右腳蹬腿帶動腰部回旋,然後由肩部帶動拳頭。
同樣充份地旋轉,左拳直指對方下顎。
擂台亦不是一個仁慈得可以讓你仔細思考的地方。
在最後最後的選擇中,並不可能存在多少客觀理性的部份。
而鄭護選擇了無視對方的拳,甚至在踏步中迎上了那個拳頭。
從張耀強往前踏步開始,鄭護的目光已經跨越了他的拳,直指往他的下頜。
「我會比他快。」
這是鄭護腦海中,唯一來得及浮現的念頭。
鄭護並不知道自己的揮拳動作,從帶上拳套的第一天開始,已經被馬頭以頂尖拳手的標準去修正;光比拳速的話,他要比張耀強快很多很多。
鄭護的左拳率先命中了對方的下顎。
啪!
一道清脆的響聲。
張耀強的整個頭顱詭異地逆時針輕輕抖動了一下。
而在下一個瞬間,張耀強的拳明顯地失去了焦距,但仍帶著巨大的衝擊力擊中了鄭護的下巴。
鄭護的牙膠伴隨著血花飛脫,咚咚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好不容易才站得住沒有往後摔。
即使滿臉鮮血,但他半點想要處理的意思都沒有,而是立馬向張耀衝去,準備繼續攻擊。
雖然裁判喊停了比賽,但鄭護的步伐並沒有慢下來;裁判不得不出手抱住鄭護,才阻止了他繼續往前。
雖然從表面看來,鄭護被打得血花飛濺;但受創更重的絕對是張耀強。
張耀強如同醉漢般晃著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後像是斷了線的扯線木偶般,突然往下倒,攤坐在擂台上。
台下的司徒深感錯愕,然後不禁一瞥旁邊的馬頭。
既然初戰會挑上張耀強,這苗子自然絕不平凡。
但異質成這樣,也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
而這一切雖然如同馬頭所料,但馬頭的內心除了喜悅,還有其他更複雜的心情。
雖然早已預期,但實際發生了,還是十分讓他感到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幫鄭護,還是在毀了他。
裁判數到四,張耀強才開始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正確地命中下顎的拳頭,破壞力會直接衝擊後腦,想再站起來,就如同想在暴風雨中的小舟中站起來一樣困難。
在初戰的第一回合不到兩分鐘,鄭護以K.O.拿下他人生的第一個勝利。
「九月例行賽的勝利者為藍方的,鄭護!」賽評走到鄭護旁邊,拉起他的手興奮地吼道。
本來夾帶著零碎交談聲的觀眾席,在張耀強倒下之際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一樣突然鴉雀無聲,然後在裁判喊出比賽結果的時候,響出如雷般的歡呼聲。
而作為勝利者一方的鄭護,並沒有表現出勝利者應有的喜悅,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左拳,若有所思。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