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之逆》

一、A與B的被認識 

聖堤國,2055年。 

聖堤市中心的餐廳。 

餐廳的時間被按下暫停鍵,凝結住食客的動作,唯一超越定格的是眾人的眼珠,它們打滾轉動,注視電視的午間新聞。 

數十雙的黑眼珠,閃動著電視畫面的倒影,先是新聞女主播,鏡頭一轉,火叢劃亮黑瞳,熊熊火勢侵佔黑的倒影,食客的瞳孔裡猶如囚困住一隻隻張牙舞爪的火怪獸。忽然一隻纏火的大掌衝出火團,但很快,大掌被火熔解,化成煙。彷彿,火怪獸將人吃掉,被吃的人在牠的肚裡掙扎求救。 

「唰!」火光驟熄,黑瞳回歸夜的平靜。 

按下播放鍵,餐廳回復脈搏。 

「哇,又一宗!」男食客咬住雞批說。 

「好可怕……」對面的女食客仍未從新聞的餘波裡抽身。 

「黐線,他們一定得罪了神!」老婦人的感慨卻惹來老伴的反駁: 

「迷信,最可怕是人類!要說得罪的,都一定是得罪了人。」 

「阿伯,你老啦,聽不清楚嗎?『在現場找不到任何縱火的物質』,得罪『人』的話不會如此。」另一臺的粗漢道。 

「嗯,太古怪啦。」坐在角落的食客,一邊攪拌咖啡,一邊加入討論:「燒剩一雙小腿對吧?」 

「火那麼猛,甚麼都燒成灰啦!真怪,只剩一雙小腿。」伙計附和。 

「壞人就該天罰!」老婦人搬出神論。 

「食麵啦,嘈。」老伯此言,當頭棒喝,令眾人在奇聞中抽身,發生再怪的事日子也得過,吃飯的吃飯,飲茶的飲茶,回歸到老百姓的日常。 

我叫Apple,袁雅萍,生於聖堤國2035年,現在20歲。我經常問自己,「光之代」是甚麼概念,聖堤崛起?科技發達?和平繁榮?每每思索,都得到相同的答案:打敗仗的時代。 

我,是這個時代的戰俘,階下囚只擔心兩個問題,幾時被放生和幾時死,除此之外,一切奢侈。 

現在我面對人生重大的抉擇。 

眼前是一碗飯。白飯,唔,應該說灰色的白飯(大概混雜好幾款牌子的米),飯上躺著兩條枯黃的菜心,這餐的主角是一條只有鹹味的香腸,有時候是午餐肉或者火腿扒──這種叫「包伙食」。 

吃?不吃? 

每天都塞來一碗致癌伙食,是因為我是癌細胞,所以最配吃嗎? 

癌細胞。肥老闆是如此稱呼我,他曾說:「妳這些社會癌細胞,竟然出低價萬六月薪搶飯碗,可憐人家上有高堂下有妻房,真是社會人渣!」 

聽說,我的上一手,月薪一萬八,因為我「做爛市」,所以價低者得。呵,人渣。 

「喂,癌細胞。」肥老闆閃身到眼前,開口就一道催命符:「吃了十五分鐘啦!快點!今日來了個新丁,五分鐘後過去教教他。」 

「哦。」我只盯著那條結起一層冷油的香腸,思考吃與不吃的問題,腦裡卻疑問:教他?憑我?教甚麼? 

「聽到嗎?」 

「嗯。」 

「教他怎用少一點洗潔精。」 

「哦。」 

「不是哦就是嗯,不會講人話?」 

他不懂,這是戰俘的哲學,說太多會被槍斃,「話」只是用來表示懂得講話,表達意見或者想法,多餘。因為意見是異見,想法是非法。 

我推開飯碗以示用餐完畢,實際上半口沒咬。離開樓面,穿回水鞋、防水圍裙、膠手套,穿過廚房走到後巷,回到工作崗位。後巷盡頭驚見一張年輕的陌生臉孔,比我更年輕,露出燦爛笑容,向我招手,應是那位新丁。 

我沒有回應他的熱情,直走到膠凳坐下,打開水喉,注視幾十盆圍在腳邊堆得滿滿的、黏著油污的食具。 

哎呀,人類呢,明明已經衝出地球,但為甚麼洗碗這工序卻如日出日落,千年不衰?是人類用來嘲笑人類的伎倆嗎? 

想到此,我勾起一抹古怪笑容問新丁:「多大?」 

「吓?」他聲線是成長尷尬的產物,半帶低沉又滲透青澀。 

「年齡。」 

「17。」 

我皺眉凝視他,的確稚氣:「沒上學?」 

「輟學了。討厭讀書,我想做廚師!」他的目光穿透時間的囚籠,飛翔到未知的里程碑。 

我卻伸出戴著膠手套的食指,指向鐵門,用強姦憧憬的語氣道:「廚房在裡頭,現在你坐在後巷。」 

「我很快就可以在入面打滾!每天都會經過廚房,可以偷師自學。我已經寫了幾百篇食譜,人家都說做工要由低做起……」 

「老闆跟你說?」唉,找個人罵醒他吧!恐嚇社會新鮮人的真理跟洗碗一樣歷久不衰呢。 

「啊?嗯,老闆說我沒經驗,若要學廚先要知道餐廳基本運作,好像只要從廚餘裡就能洞悉食客的口味。他說約一年後就讓我學廚,所以我要珍惜現在的機會!」 

珍惜洗碗的機會?狗屁至極。 

盆中的水蓄得滿溢,我彎下腰擦著碗碟,淡淡一句:「回學校吧。」想不到我也到了規勸後輩的年紀,這句話,對他說,也對我自己說,雖然未看破紅塵,但我已清楚,所謂的機會,只是拖延絕望的插喉機。 

這句話似乎戳到他的痛處,換來尷尬的沉默。 

冷戰似盆中的泡沫與油污的弒殺,直到晚上十一時,我解下圍裙脫下手膠,他才以「再見」打破僵局。 

下班了。回家。家…… 

離開餐廳經過一條馬路,走進行人隧道,靠牆一邊是一列床褥,我在最前的一張躺下。 

攬住薄被,在床褥上側卧,今晚的秋風清涼,是伴睡的佳品。事實上我只有兩件家當:床褥和被子。晚矣,人影疏落,眼前只有幾雙皮鞋及高跟鞋偶爾穿梭,有序的步伐就似催眠師手裡的吊錶,引渡疲憊的我進入夢鄉。 

夢應該是神明賜給人類最後的淨土,但為何,只要我閉上眼,看到的仍是那八十呎的煉獄。無止境的爭吵聲在一個長方的箱子中不斷迴盪加強迴盪,然後我從那「籠家」裡逃走,一直逃一直逃,直到我驚覺,無處可逃…… 

「喂!起來。」這男聲是神的救贖嗎? 

我惺忪睜眼,是三名穿著灰色軍服的聖堤軍人,他們包圍我的床,俯視窩在被中的我。 

不祥預感在胸口擴張。 

「起來,身份證。」最高大的聖堤軍露出一張奸角的惡臉。 

神的臉孔豈會如此猙獰?我認命地掏出身份證,他便一手搶去:「袁雅萍,二十歲。」說罷用眼神暗示下屬辦事,另一軍人便取出手掌大小的瓷製三角形,它瞄準我,發出機械聲:「全知眼正在啟動。」 

「殊」一聲,瓷製三角形中心露出一隻眼,是一隻活生生的人類大眼,黑白分明,眼珠死盯著我,數秒,大眼突然闔上,然後又是一把機械聲:「數據生成完畢。」 

撤回神秘的三角形便向他的頭領報告:「觸犯人類基因。」 

聞言,為首的聖堤軍向手下點頭示意,他們便一左一右將我撈起,粗魯地強按到牆上道:「小妹妹,藏毒很大罪。」 

我被制服得動彈不得,只剩頭顱可以勉強扭過,咬牙質問:「藏毒?」 

「懷疑妳藏毒,所以現在要搜妳身。」他一邊說一邊走近我,蹲下,大掌從褲管開始往上探索,由小腿到大腿內側…… 

搔搔癢癢引起的反感向大腦發出危險的訊號,我立即咆哮:「女軍人!要搜,找女性搜!」 

「我就是女軍。有誰覺得我不是,就給阿sir站出來。」頂著男性的身軀無恥厥詞,我無助張望,凌晨時份沒有人影,隧道裡雖有同為露宿的「鄰居」,但聖堤軍一到來,他們就不約而同地翻身向牆「熟睡」。 

忽然一陣嘔心的溫熱繞到我屁股上又擠又挪。 

「喂!」我雙手拼命掙扎,卻掙不開雄性壓倒性的腕力。腳!剛想提腿,卻聽得旁邊的聖堤軍嗤笑:「踢啊?襲擊執法人員好啊,鎖妳回去再慢慢玩。」 

小腿懸空僵住,膽怯地縮回地上。我狠狠的「嘖」聲洩忿,卻惹來進一步的侮辱,那雙手從股瓣繞到私處,再往上遊走,在柔軟的彈床上跳躍…… 

牆上留下兩道屈辱的指甲抓痕。 

憑甚麼可以污辱我! 

憤恨的目光四周投望,「鄰居」全都視而不見,雖然我還懷著卑微的希望──有人替我出頭,但我知道這是荒唐的念頭!墮落的公義,去死,全部去死!這群人,最好…… ! 

我一雙殺人的目光咬住賤人。 

此時,聖堤軍勾起一抹怪笑,又將神祕的三角形瞄準我,再次聽到那三角形的裝置發出機械聲:「戒備!即將進入篡改基因臨界點!」 

「頭!毒品,搜不到。」在我胸脯蹂躪的聖堤軍說。 

「真可惜。」難道他真的懷疑我藏毒?就因我是露宿者? 

「喂,我是聖堤市軍的小隊隊長。嗯,街口的隧道,有點髒,麻煩你們過來。」自稱小隊隊長的通話打斷我的思緒,身旁的軍員鬆開抓住我的手,退到後邊。 

我疑惑皺眉,他們搜不到毒品知難而退嗎?正當我為他們的「慈悲」鬆一口氣時,隧道的出口傳來急速的「嘩啦」聲,循聲望去,驚見冷冽的水花從牆邊激開──兩名穿著水鞋的工人持水喉向牆噴射,無情的水炮聲混雜慌張的呼叫:「哇!走、快走!」、「全濕了!」、「半夜三更洗地!黐線!」…… 

「鄰居們」拖著濕答的家檔,撤離隧道。我的大腦結冰,仍未能運轉,耳畔便傳來嗡嗡的流水聲!當下我回神側望,一炮高壓水柱便瞬間襲臉,短短幾秒,濕淋的寒意如潑而至,黏答的髮絲、吮膚的濕衣,讓我清醒,剛才軍人口中的「有點髒」,是我。 

水聲驟停,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身下唯一的「財產」──成了「水被」和「水床」。 

瞇眼冷視眼前維持「公義」的聖堤軍,他們的唇角微微上勾。 

──「人渣。」 

我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是說出口的話,還是在腦裡完成的發洩。只知道,名叫理性的意識好像在洞穴裡的殘燭,被陰冷的穴風吹熄,闇黑中,潛伏的怪獸突然醒來,亮出一排兇殘的獠牙! 

我伸腿絆倒聖堤軍,一腳踩進他喉嚨深處,他痛苦呻吟,我扭擰腳尖,將他的叫聲強塞回肚裡,叫啊?叫啊!另一軍員見狀,便撲上增援,素無訓練的我,竟一手掐住他的雄頸,指甲狠狠地紮進,穿過厚實的肌肉,碰上生命的脈動,便勾起那根血管,往外一扯!爆裂的血引起小隊隊長的不安,他瞬間抽出手槍,對準我的太陽穴大喊:「別動!」他害怕,我聽得出他手震的聲音,啊,害怕的旋律真美妙,是極佳的糧食,我還嗅到慌張的荷爾蒙味道,嘻嘻,是美味,是珍饌吧?吃掉,讓我吃掉!我的頭,像信蛇靈巧,纏過他舉槍的手,張開下顎,撕咬他引以為傲的肌肉!白了,他的臉孔煞白,像死屍一樣,真好看,真好看! 

「哈囉!聖堤軍的大叔們,晚上好喔,今天玩甚麼?和巿民玩水炮遊戲嗎?」 

女聲?是誰說話?是我?不,不是我。 

「小妹妹,聽我說,冷靜下來,想想開心的事,想想天空,想想笑容,還有,初生的生命。然後再慢慢張眼……」 

我受到好聽的聲音引導,看見了廣闊,看見了喜悅,看見了平靜,看見了生命…… 

張開眼。 

三把黑壓的槍在我額前瞄準。 

「啊!」我嚇得脫力,軟皮蛇般滑到地上。 

小隊隊長冷嘖一聲,又將神祕的三角形瞄準我,發出女機械聲: 

「基因正常,非排除對象,請停止執法。」 

沒戲了。」隊長示意收下手槍:「撤退。」一聲令下,他們便像喪家犬般轉身離開,踏上樓梯,隊長忍不住回望「程咬金」,奇怪的少女,穿著一件暗紅的毛巾浴袍,露出香肩和長腿的同時,也讓人猜想到毛巾下的空盪。 

然後,我隱約聽到聖堤軍們的私語。 

「認好那毛巾浴袍女。」 

「怎啦?」 

「她叫劉螢,正調查全知眼的事,上面已下指示,提防此人。」 

片刻,濕漉的隧道裡只剩我跟這「毛巾浴袍女」。 

「那個……」我還沒說重點,她便把話搶去: 

「我叫Bella劉螢,妳呢?」 

「雅萍,可以叫我Apple。」 

「Apple嘛,我可以直接跟妳講一句話嗎?」 

「唔?」 

「再這樣下去,妳會被自燃。」 

「被自燃?」 

「嗯,像今早新聞的主角。」 

這便是我跟劉螢認識的過去,現在細想,也許我們是被認識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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