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吠陀閃光
蕩漾在朦朧意識之間不知過了多久,最初甦醒過來的感官身體,就是嗅覺。大海的氣味撲面而來,猶如一個微弱訊號。因此,就在打開眼睛之前的一剎間,雲雀好像已經猜到眼前將會出現的景象,臉上的表情相當懊惱。世人所謂的既視感,便是這麼一回事。
果然,穿過瞳孔的第一個畫面,就是手錶上的計時器正在倒數。
還有三十秒,二十九秒。
而且不多不少,都是從最後三十秒開始。當計時器的剩餘秒數在雲雀眼前不斷減少,她一如既往的皺起眉頭,然後以盡可能緩慢的速度用力深呼吸一下。不要被倒數影響心情。雲雀再次提醒著自己。在這裡,時間像一條無限循環的迴路,沒多久又回來這裡了,同一個夜晚。囚籠般的一艘豪華郵輪,如果靠近船艙窗戶,抬頭朝著某個方向往上望,除了不見邊際的漆黑海洋,還可以發現北極星的位置。
「二十五⋯⋯」
「二十四⋯⋯」
雲雀在心裡默默數著僅餘的時間,要善用每一秒鐘。接下來的事情,在過去許多個晚上,雲雀已經重複經歷了無數遍。
此刻,船艙上的乘客大都驚惶失惜,不論男女,發狂一樣四散逃命,只剩下雲雀獨自待在船艙一樓的餐廳裡面,以及遍地食物、醬汁、碎裂的杯碟餐具。雲雀顯得異常冷靜,因為她心裡有數,像輪迴一樣已是既定事實,他們哪裡都逃不了,而眾人的反應,就跟昨晚、前晚,以至數不清的每一個夜晚都是一樣的,她反而覺得這些人實在大驚小怪,居然可以不斷重複表現出如此逼真的慌張神情而從不覺得疲憊。她實在覺得累了,對於這個場景,雲雀已經完全麻木,勉強要說的話,她的內心只剩下深切厭惡。
關鍵可能是這個該死的計時裝置。她嘗試過停止、重設手錶的倒數設定,用過不同方法將手錶脫下來,甚至想過把它撞爛,結果都不成功。雖然它看起來只是一隻平平無奇的廉價電子錶,卻彷彿受到某些無以名狀的異界力量保護,無法被一切物理形式破壞。
從散落一地的食物裡,雲雀撿起一瓶還剩了約莫半瓶分量的紅酒,她仰頭先喝了一大口,再將餘下的紅酒都全部往手錶傾倒下去。但是,這款看似廉價的電子錶,居然都有一些類似納米保護層的特殊設計,紅酒於接觸到錶身的那一瞬間便會自行阻隔,看來就算她整個人破窗跳進海裡,都不會令電子錶失靈。
實驗再度失敗,該死的手錶仍然正常運作。計時器倒數至零的那一刻—即是現在,郵輪便會迎面撞上冰山。海難事件幾乎每晚都會重演一遍,船艙隨即一陣劇烈震盪,然後船身傾斜,將所有人一併拋進深不見底的寒冷大海裡。
在離心力的扯割中被壓住胸口,直至完全失去意識,對於這一切都不再覺得恐懼,雲雀已經有過無數遍的瀕死體驗。死亡不可怕,更可怕的是,當死亡像惡夢輪迴,纏繞不休。
像屍骸浮上水面一樣赫然醒來,雲雀再次深呼吸一下,證明自己還是活著。
打開眼睛,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就好比從洗衣機裡逃了出來。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在夢境中重複出現這場死亡倒數。
雲雀馬上撲到洗手間,混著胃酸的嘔吐物彷彿還帶有一些海水的味道。嘔吐過後,身體有如虛脫,但雲雀用探熱計往額頭一照,卻似乎毫無異常,純粹只是心理作用。
家裡只剩下她獨自一人,男友安迪已經上班。雲雀驚魂未定,讓疲倦的身軀重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直發呆,但她害怕再次不小心睡著,便會再一次回到那艘可怕的豪華郵輪。應該說,是每一次只要她回到夢境,都會撞船沉沒的死亡郵輪才對。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儘管未到上班時間,她還是決定起床洗澡,換了一件連身裙,像往常一樣做家務、打掃,準備午飯,讓自己好好平靜下來。然後她翻開那本皺巴巴的筆記簿,在密密麻麻的段落最末,補了新一行小字。
「就算在手錶上倒紅酒也無法解除倒數裝置。」
來到差不多中午,雲雀翻熱了速食便當,隨便吃了一些,胃口還是不怎麼好,便出門上班。
自從航空公司採用全自動化登機系統之後,大批地勤人員失業,當中包括了雲雀及安迪。安迪是跟她相識多年的同居男友,他們本來有結婚的打算,然而兩人雙雙被裁員之後,便有著某種默契,再沒有討論過這件事情。他們從市中心搬到需要轉乘兩次地下鐵,但房租較便宜的舊城區,起初安迪滿懷自信找過幾份工作,結果都做得不長。
畢竟是一個長得好看但個性慵懶的傢伙,雲雀對此心裡有數。她知道安迪最近一直假裝上班,其實終日躲在保齡球館或是彈珠店打發時間。
雲雀在洗衣服的時候,偶然從他的褲袋找到一張彈珠店的收據,而且收據上面列明了時間,但她始終沒有揭穿安迪的秘密。她再三嘗試以「再等一段時間吧,遲早都會振作起來的」這種口吻於內心安撫自己,而且亦不得不稱讚自己的男朋友是挺能適應舊城區廉價的生活氣息。
舊式單軌列車徐徐離開了他們居住的社區,半個小時之後,終於來到近郊另一小鎮。由於這裡附近連像樣一點的觀光景點都沒有,白天幾乎人跡罕至,商店街大部分店舖都已空置多年。晚上相對熱鬧一些,鄰近車站有些餐廳和酒吧會開門營業,雲雀偶然在下班之後會吃一點東西才回家。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忽然有個陌生男子迎面搭訕:「你知道〇〇超市在哪裡嗎?抱歉,我手機的導航定位有點故障。」
似乎是個第一次來這裡探路的上班族。看他一臉焦急神情狼狽,應該沒什麼不軌惡意。確實有時是會遇到一些遊手好閒的地產經紀,他們穿起廉價西裝和磨蝕多年的皮鞋,遠道而來打算碰碰運氣。
雲雀悄悄打量著對方,然後微笑答道:「這裡附近雜訊很多,基本上都用不了導航系統。過了前面的斑馬線,沿著商店街再走大概五十米吧。〇〇超市門外掛著淺黃色的招牌,是有一點不起眼,要花點時間才會找到。」說不定還會讓對方產生一種住在鄉下小鎮的居民都特別熱情的錯覺。
說罷,雲雀便在前面的斑馬線之前拐彎向左,逕自前往上班地點。
轉眼間已被裁員大半年,雲雀始終找不到一份待在市中心的工作,唯有在近郊一間偏僻的長者護理中心做兼職,收入算是穩定下來。護理中心改建自基於使用率太低而遭廢置的社區診所,故此本身就有一些基本醫療設備,但兼職護理大部分都沒接受過正規醫護訓練,包括雲雀在內,他們只負責每天定時照顧長者服藥,替他們清理身體、更換衣物,見證他們老死前沒有親人想記住的最後一段時光。
雲雀沒想到的是,自己很快就適應了這些厭惡性的工作內容。護理中心的工作異常枯燥,但很容易忘記時間,因為時間對患病與高齡長者來說好像都不是一件太重要的事情。
「晚安啊,雲雀小姐。」
「唷呵,晚安。」雲雀輕輕抬起手肘,算是跟對方打了個手勢。這裡基本上只有一個人會保持精力旺盛,臉上完全沒有怠倦和煩厭,還會每天上班見面都主動跟所有同事寒暄問候。
那個人就是當值夜班的弗德列,一個身型圓滾滾,說話有點笨拙的男醫護。雲雀覺得弗德列是這裡眾多兼職醫護之中最值得信賴的人,他在長者護理中心已經待了許多年,比起一些長期病患老人待得還要久。雖然弗德列比較不擅辭令,但跟住在這裡的老人還是相處得不錯,這裡的病人都幾乎把弗德列當是兒子。
只要待上幾個月,誰都能發現一個殘酷無情的真相。這裡的病人或者長者,很少有親人會來探訪,他們總是由親人送進來,卻多數是由兼職醫護將他們送走。送到醫院,然後離世。
但別以為他們晚年悲涼,會是多麼的失落孤單,他們都在這裡過得很快樂。事實上,護理中心早年得到政府有關部門的贊助,引進了幾台虛擬實境裝置,都是從市區一眾娛樂場所回收再用的上一代舊型號。現實之中,雖然只是改建自一間日久失修的診所,但置換到虛擬世界,這裡卻連接到與世無爭的渡假樂園。住在護理中心的老人們可以足不出戶,有些甚至一直都坐在輪椅上,意識卻同步到遙遠的虛擬空間。
在那裡,他們可以重新創造替代自己的虛擬肉體,重獲年輕、靈活、精力充沛的第二人生。有人返老還童,找尋自己的興趣,亦有人透過虛擬實景周遊列國,渾然忘記現實中飽受抗癌藥物副作品的折磨。
雲雀剛來上班時,便聽聞那個叫佩吉的老太太,她的意識已經好幾年不曾回到現實,就像童話中的沉睡公主一樣,甚至從不察覺雲雀於過去大半年幾乎每一天都會替自己擦身,更換尿片,繼而注射標靶藥和營養劑。據聞佩吉太太在虛擬世界飼養了兩隻貓,她終日與貓為伴,一直不捨得離開牠們。雖然只是用模擬器創造出來的電子寵物,但比起現實世界乏善可陳的一切事物還要值得依戀。
虛擬世界是一場夢,但她得以年輕貌美,而她心愛的貓同樣永生不死. .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