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樹銀花》

柔和的晨光從層層密不透風的混凝土群後緩緩冒出,霞光將天色映照得絢爛迷人。一夜沒睡的林平生坐在鴨寮街某幢不起眼的唐樓天台石欄上,用雙眼迎接著又一個日出的到來。

上兩個禮拜的某天凌晨時分因肚痛進了醫院,卻在循例的抽血結果中,被診斷出身體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再三檢查後,林平生在這天晚上得知了自己生命僅餘下幾個月時間的事實。

就像是幾乎每個病人都有的反應一樣,追問醫生有沒有哪裡弄錯了,要求再一次檢查等等,但事實終歸無法改變。

「二十二歲的人生啊……」

徹夜難眠的他彷彿是看到日出就覺得稍微滿足了,只能輕輕地嘆一口氣,把手邊那罐啤酒的最後一口倒進嘴中,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慢慢朝自己住的天台屋回去。

* * * 

「阿生!阿生!」

林平生感覺到被什麼人推著,迷迷糊糊地睜開睡眼,只見盧航在自己跟前做著鬼臉,不知道是想嚇他還是怎麼,他只心道自己還沒睡夠,拿起手機一看,果然才十二點。

「喂十二點多了還沒睡醒?你不是吧?」盧航不肯罷休地繼續搖動林平生的身軀。「我這一整個上午都在輸,沒你在我實在搞不定阿成啊。」

盧航長得不高,卻生得虎背熊腰,電了一個像遭遇了化學事故的金黃色爆炸頭,下巴留著張飛一般的鬍子,明明跟自己一樣才二十二,但每次報上生肖時總會被認為是三十四。

雖然他練了副頗為健碩的身材,可實際上卻十分怕癢,中學時期更經常被同學圍起來瘋狂玩弄。因為跟平常形象的反差,就被起了個叫「怒漢」的外號沿用至今。

「我七點多才睡啊……」林平生整個人倒在床上,有氣無力地答道。「能讓我多睡一會兒嗎……」

「啊?你昨晚去哪了?當小偷?」

「我有保持沉默的權利……」

「嗯!?難道是有女朋友了!?從實招來!」盧航興奮地整個人壓在林平生的身上。

「啊!啊!別、別,求你了,讓我多睡一會兒吧……」

「唉別睡啦,難得放一天假,你這麼睡都要把時間都浪費掉了。」盧航嘆了口氣,有點自討沒趣的下了床,轉身準備離開房間。

「……浪費?」林平生微張眼睛。

「對啊你想想,你已經睡了五個多小時了,但我們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你就這樣在毫無意義的黑暗中渡過了四分之一天了,真的好嗎?」見得林平生有反應,盧航便興致來了,像平常那般侃侃而談。

「哈哈, 」林平生閉上眼,換了個睡姿乾笑兩聲。「那你昨晚睡多長時間了?」

「哎這個不是重點啦,現在我就是覺得內疚了現在來給你警世良言嘛,來,快起床吧。」

「……」林平生再次張開眼睛,看著白茫茫的床單若有所思。由於臉龐向下,盧航以為他睡著了,便過來抓住他的背部用力搖,打算藉此弄醒他。「哎好了好了,我起我起。」

自中學畢業出來工作以後,林平生便跟幾個好友租住在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天台屋。一個三百呎不到的單位被分成兩房一廳,林平生跟盧航住一個房間,另外兩個女生張清雅跟嚴嘉晴一個,而余業成則睡在客廳。

「那個白痴果然去吵醒你了啊。」見到林平生睡眼惺忪地走出來,身旁放著遊戲手柄的余業成托了托眼鏡,明明是在嘲諷著什麼,語氣卻平淡得沒有任何起伏。「她倆正在廁所化妝。」

「是啊。」林平生苦笑了一聲,敲響廁所門、伸手接過從門縫裡遞出的牙刷跟漱口杯後,便往外面走去。

走出大門往走廊以外,便是這幢八層高唐樓的天台,由於是公用天台,所以經常會遇到很多其他樓層的住客上來晾曬衣服,但大部分時間這裡都像是他們的私人玩樂地方一樣。

是呢,想來不知不覺間,跟他們幾個已在這個天台渡過了許多日月。

或許陪伴自己走到最後的人,也會是他們幾個吧。

「阿生,咖喱牛腩飯凍華田少甜,三十八;怒漢,洋蔥雞扒飯凍奶茶少冰,三十九。」余業成把外賣的飯盒放到客廳的飯桌上,頭朝天台方向甩了甩。「出去外面吃吧?」

高挑瘦削但腰板總是挺得筆直,鼻上戴著一副輕巧的金屬框眼鏡的余業成,臉上表情波動永遠輕微得難以察覺。所有五位數與五位數之間的四式運算,他都能在腦海裡用一到兩秒的時間算好且毫釐不差。

所以某程度而言,外賣員這個工作由他來擔任是最適合不過的。

「嗯?媽媽跟嘉晴去哪了?」林平生放好牙刷跟漱洗用具後,有點好奇地朝她們的房間看去。「對喔一大早就化妝,有約嗎?」

「嘉晴跟她的大學舊同學聚會,不知道約在哪裡吃頓飯之類的,媽媽也一起去了。」盧航答道。

「今天不抽牌了嗎?怎麼是你下去了?」林平生朝余業成問道。平常他們下去買外賣的話,一般都是採取用撲克牌抽大小的形式,包括女生。

「剛才跟怒漢那局遊戲輸了,見你還沒睡夠就放你一馬。」余業成語氣平淡地答道,但他的嗓音很好聽,有種能讓人靜下心來的感覺。「而且我實在是餓了,要等你刷完牙洗完臉少說也得五六分鐘,這時間都足夠讓我付完錢回程了。」

「喔……那明天如果是你的話我頂替你吧。」林平生笑道。

「你今天,好像感覺怪怪的?」余業成低頭吃著飯,說這話時眼神卻沒有從飯上面移開。「有什麼暪著我們嗎?」

「嗯?」盧航抬頭看了兩人一眼,似乎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林平生沒有答話,只是眼神遊離地笑了笑。

因為受不了自己那個嗜賭如命的父親,林平生的母親在他小學的時候便選擇了離開。而中學畢業後,他也作出了同樣的選擇,做著普通的文員工作,離開父親靠自己微薄的薪水勉強地生活著。姑且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他主動扛下了父親欠下來的一屁股賭債,用了些日子還清,並表示從今往後兩父子互不拖欠。

絕症這件事要告訴他們嗎?—這個問題從昨夜便一直困擾著林平生—他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自己所謂的父親了,而當年一走了之的母親更是別去了十多年,就算在街上遇到也不一定能認出來。

但他還依然記得自己小時候與母親那些僅有的少數回憶,說是珍貴吧,也好像算不上。

林平生大概能想像到等一下人都到齊了,然後說出自己只剩下幾個月壽命的時候,他們肯定會問自己還有什麼想做的。

嗯,恐怕他們會這麼問的吧,至少怒漢肯定會。

說起來其實也有點想讓以前追了很久的那個女生知道這件事情,但已經一段長時間沒有聯絡,即使打開話匣子讓她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

吃完飯坐了一會兒,張清雅跟嚴嘉晴剛好也回來了。林平生看著她倆坐下,心道加上自己,這下子五人是終於到齊了。

「哎我下次跟妳去吃飯還是不穿高跟鞋了,累死了。」剛走完九層樓梯的張清雅光著腳走近,甫坐下便立馬蹲起一邊小腿,像個猥瑣大叔一樣。

「媽媽你這個姿勢真是又清純又優雅……」怒漢笑道,由於年紀最大,加上廚藝了得又喜歡照顧人,所以大家也會愛稱張清雅做「媽媽」。

「怎麼,想看內褲嗎,你們又不是沒看過。」張清雅沒好氣地張開了雙腿,露出短裙裡的白色內褲,然後又合攏回去。

「那個……怎麼了嗎?」坐下的嚴嘉晴正想回話,卻好像是看出了林平生的樣子有點奇怪,便忍不住問道。

「嗯, 」林平生點了點頭,微笑著應道。「那個……我有話要跟你們說。」

聽到語氣如此凝重,眾人便自然地停住了手不敢作聲,心裡也在琢磨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竟讓平時看起來不甚正經的林平生顯得這麼嚴肅隆重。

他端正地坐直了腰板,低著頭,重重地呼了口氣。

「我患癌症了,末期,醫生說最多只剩下三個月左右。」

柔和的微風掠過,從鴨寮街上傳來的吵鬧聲分外清晰,桌前另外四人怔住默不作聲,臉上盡是疑惑又驚訝的表情。

「你……認真的?」率先開口的是盧航。

「嗯。」

「查清楚了嗎?沒搞錯?」

「嗯。」

其他人眼神閃縮,像是不敢與他對視似的,林平生看得尷尬,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哎你們別這樣啊!就是……可以輕鬆點開心一點嘛!來吃飯吃飯!」

「你有跟……那個誰說嗎?」張清雅有點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詠妍?」

「哦,她……」聽到這個名字,林平生略顯尷尬地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打算告訴她。」

「也是,沒必要說出來像是在……什麼的吧,反正你也好一陣子沒見她了。」

林平生微笑著點頭應了一聲,姚詠妍是他從中學時期便喜歡到現在的女生,也因為一直以來苦無結果,所以自兩年前起便沒再聯絡。

「那你有什麼想做的嗎?我們來幫你完成。」盧航把筷子跟飯匙放下,語氣有點認真地應道。

林平生又苦笑了一聲,心想果然會出現這個對話呢。

「對,本來天還沒亮的時候我還在想這個事情,想了好久都沒什麼結果。」他側頭答道。「然後我突然想起來了……還記得嗎?我們中學畢業時的那個。」

「中學?啊……」盧航揮動著食指,一副已經想起來但就是到嘴邊說不出來的樣子。「時間膠囊!」

「啊,那個啊……」余業成不太感興趣似的看了林平生一眼。「也是,裡面總該有你中學畢業時寫下的願望吧。」

「喔,對……我們可以去挖出來,然後幫阿生完成它。」張清雅和應道。

「都說些什麼啊,我的意思是,大家都去把自己的膠囊挖出來, 」盤起腿坐的林平生雙手交叉在大腿上,一臉笑意地看著大家。「在剩下的這幾個月裡,我們一起去把它們完成吧。」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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