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御駕》(上)
站在那明亮的大銅鏡跟前,錢寧雙臂十字張開,由兩名侍從為他穿戴戰甲。
這套盔甲造工甚精細,各部修飾雖然不多,但若是軍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間許多連接處,都有密織的鐵絲保護,甲面上最容易受擊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戰甲造型更是按照錢寧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著後身姿看來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幾處平實的雲紋雕飾,沒有金銀鑲嵌,也沒有甚麼神獸猛禽等裝飾。這當然不是因為錢寧付不起,而是當他穿這襲盔甲上陣時,是要伴在一個人身邊;而那個人,你絕不想比他穿得更華麗。
侍從為錢寧把甲件穿妥,再將頂著鮮艷紅纓的頭盔交到他手上。
錢寧一隻手挾著頭盔,另一隻手伸到胸前和肋側摸摸,身體又挪動了幾下,以確認戰甲的鬆緊。
仍然非常合身。錢寧彎起細小的眼睛,瞧著銅鏡微笑。這些年雖然錦衣玉食,又為了取寵於皇帝、掌理錦衣衛事務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經常抽空騎馬射箭以鍛鍊身體。這當然不是真為了披甲上陣打仗,而是要保持當年得陛下寵愛時那副精悍模樣。遠比他雄壯英挺的江彬,如今時刻都在皇帝身邊,他更不能輸太多。錢寧唯一勝過江彬之處,就是跟皇帝的情誼更久,因此每次見面,他都要令皇帝記得,他仍然是當初那個身材頎健、能左右開弓神射的乾兒子。
錢寧把頭盔戴上。侍從又把他的佩劍拿來掛在腰帶上,最後戴上披風,整套披掛都齊全了。錢寧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在鏡前左右轉來轉去,觀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從來沒有當過軍人,也未讀過半頁兵書。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憑一顆野心,還有無比的幸運— 遇上這麼一個愛玩愛打仗的朱厚照當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動了。
十五天前,寧王朱宸濠起兵叛亂的消息傳抵京城,朝廷為之震動。可是最應該為此而憤怒的人,卻在接到消息後大笑起來,雙眼閃耀出孩子發現了好玩新遊戲的光采。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擬詔書,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 也就是他自己— 南征平亂。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這次誰也不可能再勸止他御駕親征— 所有苦諫皇帝打消出征念頭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動下遭收入牢獄。因此錢寧才要把這收藏許久的盔甲翻出來準備。「大人威風極了!」其中一名侍從讚嘆說。另一人則露出殷羨的表情。本身就是皇帝寵臣的錢寧,如何看不出這是奉承? 不過他享受這種諂媚— 以逢迎他人為生者,自也喜歡別人逢迎,以補償心裡積累的自卑。
錢寧把腰間劍「錚」地拔出來,立時寒光滿室。
這房間四壁全都排滿了各種珍寶,有巧工的金銀器皿,有色澤奇異的玉石擺飾,大小各樣名家字畫,還有遠從海外而來的稀有物事。銅鏡旁就立著一襲來自西域的奇特盔甲連同圓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則排列著六柄工藝精細的日本長刀。各處還堆放著幾口沉重木箱,內裡也都塞滿金銀財寶。
像這樣的藏寶室,在錢寧這座京城大宅裡就有三間。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財寶、以備緊急之需的地點還有十多個。
錢寧握著劍,掃視室內的寶貝。這些年憑著寵臣地位歛聚得來的財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處其中,總能給他一股無比的安定感。
他把劍舉起來。兩名侍從有點心驚,但錢寧只是把劍尖指向那些寶物,逐一掃過去。
心眼極小的錢寧,清楚記得自己每件財物是如何得來的,哪些由誰所贈,哪一批錢財又是靠甚麼勾當賺回來。
錢寧的劍尖停在一個精巧的白玉酒壺上。他記得,這正是朱宸濠派人贈送之物。
不只是這酒壺。這房間裡大約三成的財物,都是寧王多年來的賄賂,或是從那次偷運神機營火器販賣給寧王賺來的。
一想及此,錢寧心裡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劍在微微顫抖。他緩緩把劍收回鞘裡。
掌握著情報消息的錢寧,其實比皇帝還要早幾天得知寧王叛亂。他第一個反應其實想過要逃出京師,可還是捨不得這一切財產與地位,最後決定留下來。
渡過心驚膽跳的五天後,叛亂的消息在朝廷炸開來。他繼續等待。始終沒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結朱宸濠。就連死對頭江彬也毫無動靜。
錢寧知道其中一大原因: 朝廷裡受寧王賄賂的,又豈只他一人? 許多人— 包括許多擁有巨大權勢的人— 都不想這個糞桶給掀開來。要是一一嚴查「勾結謀反」的話,整個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動搖。
但是錢寧也擔心,自己與寧王勾結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許多朝廷大臣收了寧王賄賂,最多不過睜一眼閉一眼,或是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錢寧卻一直把錦衣衛的情報系統「租貸」給寧王府利用,還為他們取得 重型的火炮軍器,甚至試圖誘使皇帝以「異色龍箋」封寧王世子為繼位人。 這些若是一一揭發,他很難開脫。
如今說後悔已經太遲。錢寧盯著鏡裡的自己,極力提起精神。他決心要渡過這場風暴。
— 沒事的……老天讓我得到這一切,不會又輕易拿走……
— 我會在這裡生存下來。比誰都久。
錢寧解下佩劍並脫去頭盔,交給侍從。他心裡不斷催促自己要向好處想: 這次陛下不是出關而是南下,錢寧終於可以全程陪侍在側,不再被江彬獨佔。他早就命令部下,預先在禁軍即將行進的路線上張羅一切珍奇美食, 搜尋民間美女,並準備各樣「豹房」裡沒有的新鮮玩意。
— 要把陛下的心贏回來。
— 只要做得到,誰也動不了我。錢寧這時走到藏寶室一面牆前,從掛著那十幾張精良強弓中挑選了四把,吩咐侍從務必要帶去,好讓他有機會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決定後天出兵離京,錢寧還要準備的事情甚多,於是叫侍從為他卸下戰甲。 才只脫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從由內堂奔入來,錢寧看見他滿頭大汗,臉色青白,甚是不悅。 「有甚麼— 」
「有人……進來了!」那侍從的聲音在顫震,顯然極不尋常。
— 誰敢闖我皇庶子朱寧的住處?
仍穿著下身戰甲的錢寧,怒然拿起兵器架上一柄日本刀拔出,正要向外衝出去看個究竟,一把極雄渾的聲音卻從外傳進來。
「錢寧,出來說幾句話吧!」
一聽這聲音,錢寧的脊樑彷彿冷得結冰。
錢寧這府邸裡常設的護院就有三十多人,加上常在此走動的大量錦衣衛部屬,防衛嚴密得就如城砦一樣。
可是這個說話的人,毫無先兆就能進到這大宅深處來。
只有一個可能: 這人帶著一道無人膽敢違逆的命令。
錢寧的臉變得比過往任何時刻更蒼白。他垂下了倭刀,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步出藏寶室。
到了寬廣的內堂,錢寧看見那個說話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江彬此刻雖然坐著,但那身姿彷彿比錢寧還要高大。他傷疤深刻的臉得意地微笑,手裡把玩著一封信箋。 曾經日夕陪伴皇帝的錢寧,從前見過這貴重的紙箋無數次,當然知道是甚麼。
一切都完結了。
堂內還站滿數十名提著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親自從邊關帶入京城的親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著錢寧。
江彬看見錢寧走出來時,穿著的半襲戰甲,手裡拿著倭刀,不禁皺眉搖頭。
「到了這個地步,你不是還想反抗吧?」
錢寧一臉虛弱,吞了吞喉結,手中長刀掉到地上。江彬看著錢寧敗喪的樣子,半點也不急著執行聖旨。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當然要慢慢享受。
— 就像看見久待的獵物終於掉進陷阱裡,他要好好欣賞那掙扎的姿態。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江彬說:「你很後悔當天帶我見陛下吧? 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寧王府勾結,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過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臉上那自豪的戰疤,又看著錢寧說:「我只是沒想到,作我對手的人,竟然這麼笨。」錢寧這時似乎漸漸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了。他的臉多了少許血色,自己動手把戰甲的下擺解除。
— 當已經接受事實後,錢寧的心反而平靜下來。畢竟他在朝中打滾這些年,不是不明白這是一座吃人的叢林,自己隨時也要有被吃的準備。錢寧這鎮定的反應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還想像,錢寧在這時刻會是何痛哭求饒,或者被驚嚇得露出甚麼難看醜態。 「你要做甚麼,就快動手吧。」
錢寧淡淡的說。「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聽我說甚麼嗎? 我輸了。聽到這句說話,你滿意了吧?」 江彬反而無法接下去。他揮揮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來把錢寧綁縛。 錢寧一邊讓士兵反綁雙手,一邊仍在直視著江彬。 「你知道嗎?你跟我是一樣的。」 江彬聽到錢寧這句話,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