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生死》(上)
荊裂這個人,本來不曾存在世上。
— 假如那一天黃昏,「滾雷虎」荊照沒有要找女人的念頭。
在那片向著夕陽的石灘上,被漸漸高張的浪濤聲包圍著,荊照渾身赤裸坐著一塊大石,仰起頭閉目朝天,露出一副滿足又疲憊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褲穿過粗壯的雙腿,拉起來綁好腰繩。原本激烈的呼吸,此刻還沒有完全平復,荊照結實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繼續急促起伏著,右胸口上那個虎頭刺青,乍看彷彿像活過來,正在低聲咆哮。
在他旁邊另一塊平坦如床的巨石,一個漁家女俯伏在攤開的布袍上,壯健而曲線姣好的胴體,完全坦露於黃金夕照下,那背項與股臀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閃耀。她雙腿垂在大石邊,因為經過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顫抖。亂髮被汗水濕透,把她的臉掩蓋了大半,只露出貪婪地吞吐著短促氣息的嘴唇。
荊照沒有看她一眼。這種時刻他只想喝酒。調整好呼吸後,他找來放在一邊的行囊,從裡面拿出酒瓶,順道掏出一串銅錢,數出二十文疊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進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這土酒還真不錯呢,荊照心裡想。
他自少年時就愛酒,也愛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藝精進,這兩種東西都得適可而止。可是現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還是可以放縱一點吧? 於是又再灌下一口。漁家女爬起來,將那件屬於荊照的舊布袍披上,撥開亂髮。那張臉其實並不漂亮,由於長期在烈日與海風中幹活,皮膚又粗又黑,眼角的皺紋也早早出現。但亦因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鍛鍊得很結實,而且線條彎曲起 伏,這種年輕又健康的肉體,散發著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銅錢,仔細點算了兩次,才去找回脫掉的衣服,將錢小心地放進繡花布囊。
荊照這時已經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該繼續,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漁家女凝視著荊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塊塊賁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剛才的時光。她自小就在海邊討生活,早見慣健壯的男人身軀。但是眼前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魚撐船的男兒相比很不一樣,這肌理的分佈和比例,還有其中蘊藏的柔韌彈力,並非生自一般的勞動操作,而是為了某種特別目的而磨練出來……
「你來烈嶼幹甚麼?」漁家女忍不住問。「別說是來玩啊。這地方,甚麼都沒有。」
荊照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的眼睛。從他這危險的眼神,漁家女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她聳聳肩,低頭繼續穿衣服,儘量顯得自然。荊照那有如虎視的目光,良久才離開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時,那個瓷瓶碰著內裡一柄沉重的金屬物。漁家女雖心知有異,但裝作沒有聽見。
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奇特又有點可怕的恩客,在海峽對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頭之齡,就當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門。
荊照此來當然不是為了遊玩— 雖然他確是這麼跟師弟和門人說。他來是尋找一個人,並且要將其生命了結。
那個人算起來是荊照的遠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裡姦嫂殺兄後逃亡。此事一直都是荊氏家族中一個無人願提的恥辱。因此當五天前荊照聽人說,看見這個仇人隱居在烈嶼一條小漁村,他想也不想就帶著刀乘船過來。
他找到那條村,也找到告密者說的那個人。可是這人並非荊照要找的仇家,而是個廣東人,只是樣貌年紀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錯失了復仇希望的空虛感,加上積累數天卻無從發洩的殺意,促使荊照渴望找女人,最終把他帶來這片一無所有的西岸石灘。
穿好衣衫的漁家女,將那布袍還給荊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說:「我們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開始汐漲了— 」
仍然拿著布袍的荊照,揮揮手打斷她。並用手指按唇,示意她不要作聲。
荊照在浪濤聲中全神傾聽了一會,然後邁開步伐,朝著石灘內陸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好像要細心在空氣裡捕捉某種微細的東西。
漁家女好奇地跟著,心裡充滿疑問,卻又不敢開口。走了數十步後,連她也開始聽見濤音之間那微弱的異聲了。
這時荊照早就展開快步,在岩石間跳躍奔跑。他已經確定自己聽見了甚麼。當漁家女趕上時,看見荊照站在一個細小而隱蔽的石洞跟前,手裡抱著一個用布衣包裹著的嬰孩。她訝異地趨前細看。是個初生嬰兒,黏著幼細胎毛的臉皺成一團,眼目還沒完全睜得開,正在放聲大哭。
漁家女心中一陣酸楚。她實在無法想像,是甚麼人會把一個離開母體還不夠半天的孩子,如此遺棄在無人石灘上。
「是男的。」荊照說,用指頭輕輕撫摸嬰孩那張皺得像老人的臉。他當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 兒子荊越今年已經八歲。
一股奇妙的感覺,如潮湧上荊照心頭。
— 我是來烈嶼殺人的。結果卻撿到一條生命。
「幸好你聽見他哭……」漁家女說著,眼眶的淚水滾了下來:「再晚一個時辰左右,他就會淹死。」
荊照聽了點點頭,又再仔細看著嚎哭的嬰孩。他馬上決定了,要把這個孩子帶回泉州。
他溫柔地安撫著嬰孩,直至他哭累了睡著。荊照抱著他沿石灘而行,眼睛眺視著已經越來越黑暗的洶湧大海。他的血脈同樣在激盪。
人生的希望與夢想,從來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終結;甚至像這個孩子,幾乎連起步的機會也沒有。
— 可是這孩子沒有死去。而且撿到他的,不是尋常漁人或船伕。
— 是我這個遠來的武人。
荊照並不相信命運。正如此刻,他還是可以選擇把嬰孩拋進大海裡,或者扔給後面那個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決定。
他再次凝視嬰孩的臉。荊照不知道,未來將有甚麼等待著這個孩子;也不知道這小小的身體裡有沒有蘊藏學武天分。還有許多、許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沒有一件事情是寫定的。
所謂「命運」,不過是在變成事實之後,我們回頭看見的一種東西。荊照如此相信。
他現在就要去書寫這棄嬰的命運。
— 把孩子帶回南海虎尊派。
荊照和漁家女沿著石灘,往南漸行漸遠。他們不知道,同時在這片灘頭的北端,有一個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終結。
這女人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前,偷偷獨自誕下那個日後名叫荊烈的孩子。而此際她將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裡。
女人是個漁家婦,氣力本來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無法抵抗已陷入瘋狂的丈夫。
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繼續掐著她頸項,將她的頭壓進海裡。
男人維持著這動作,暴突的眼睛瞪著水裡妻子痛苦的臉,他口中不斷喃喃在唸: 「孽種……孽種……藏在哪裡?……藏在哪裡?……」
最後,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沒有冒出氣泡。她雙手垂下來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當察覺到妻子已經斷氣後,男人才從狂暴的夢中清醒過來。取代暴怒的是痛悔與恐懼。他本來只是要逼問出,那個並非他骨肉的嬰孩何在。
— 剛才那個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從水中抱起來,撫摸著她開始變冷的臉龐。
不一會,男人將妻子放回水裡,並往深處推去。他自己也隨著前行,面對夕陽一步步走進海浪之間。直至自己與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