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死了。
我在昨天晚上接了一通電話。電話的另一頭表示自己是一所老人院的員工,並以平穩的語調簡單扼要地向我宣告母親的死訊。
那冰冷的聲線讓我再三懷疑,電話對面的,其實只是一個機械人的錄音,以隨機抽樣的形式通知別人母親過身的消息。
她說自己一整天設法與我聯絡,卻未能成功,直到現在才接通這個電話。她的語氣流露了一點點的不滿,好像我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為她的工作帶來了負擔一樣。我張口欲作解釋,不過想來於事無補,乾脆閉口不語。
在電話中,我知道母親離世得甚為安詳,吃過晚餐,散過步,和其他院友談了一會兒天,玩了半個小時她最喜愛的紙牌後說了聲:「我累了。」然後爬回院舍為入住老人安排的那佈滿啞啡色鐵鏽的護理床上,就此一睡不醒,撒手人寰。
此時對方在話語間流露出一絲的緊張,沒有了高高在上的語氣,總算讓我釐清電話對面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不是沒有生命的機器。
不過我認為不能責怪她,畢竟現在家屬投訴老人院疏忽照顧的事件累見不鮮,報紙上也常有此類報道,老人院怕壞了名聲,處理這等事情時當然得小心謹慎,以防家屬追究把事情鬧大。
關於這點,我十分明白。
我在電話中感謝院方的安排,並對他們處理得當而感到寬心,然後想像電話的另一頭終於如釋重負、鬆一口氣的樣子。
接下來,我們談到了後續處理的事項,包括退院手續、如何退還額外的住院費等等。在這個環節,我知道他們把我母親的遺體安放在殮房。電話內的人聽我一直沒有說話,便問我是否知道接下來要做些甚麼。
我說不知道。
於是她充滿耐性地講解我需要去甚麼地方、申請甚麼文件、要做甚麼決定或是可找甚麼人協助。可是由於她所說的太過複雜繁瑣而且語氣單調乏味,是故,絕大部分的內容我其實也不太聽得進去。
最後,我的結論是原來死亡是需要那麼多煩人的手續。
電話對面的人不緩不急地解說由於有部分院友與我母親生前相處得甚好,若我計劃安排喪禮的話,麻煩也請通知院方一聲,好讓他們可通知母親生前的友好出席。其次,原來母親在住院時交待過,喪禮希望採取宗教儀式。
我心中奇怪,母親在與我同住時,明明對所有的宗教都不甚熱衷的,是甚麼讓母親改變了?
職員交待完這件事,隨即敷衍地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我在這些安慰之辭內聽不出任何的誠意,但我知道自己沒資格也不應該期待甚麼。
然後我們彼此道謝,各自掛上電話。
隔天一早,我致電老闆說要請兩天假期處理母親的身後事。
老闆馬上問了我一大堆無關痛癢的問題,明顯地感到無奈和不滿,只是不好開口。
末了,他在截斷通話前再次叮囑不要關上手提電話。我心中驚異老闆竟然連一句慰問的話語也沒有說出口。但這也難怪的,畢竟公司的工作量那麼驚人,老闆沒有好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登上巴士第二層,選了後排的一個靠窗位置坐下來,戴上「鐵三角」耳機,耳機內播著通俗的粵語流行曲。
無數個最壞時分
唯一身邊的你
對我很公允
歌詞奇怪,音律卻不壞。
巴士開出,駛過被太陽曬得發亮的柏油路,雜草從縫隙間長出來,兩旁的路人稀疏卻行色匆匆,一輛卡車在旁邊駛來,發出鐵鏈和引擎混合出來的爆燃巨響。巴士接連穿過隧道,兩旁的大廈不停向後倒退。我來到了老人院職員指示所需要抵達的場地。
我下了車,來到那棟建築物前,有點被嚇倒,好像接下來要進入一所監獄或是精神病院一般。
今天的溫度出奇地低,縱使現在陽光普照,卻感受不到絲毫熱力,我不自覺地直打冷顫。那種寒直刺骨髓,讓我的腦筋轉不過來,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所以我討厭冬天,也討厭這樣的天氣。
我進了那棟建築物,來到櫃枱的跟前,一位女士抬起頭來,雙唇晃動,口中發出呢喃的細語,大部分聲音被我倆之間的膠板阻隔,讓我無法確切地知道她說甚麼。
我的腦袋依舊被室外的寒風凍僵,只能盡力嘗試接上她的話,希望不要顯得太過失禮。
接著,她在抽屜內取出幾份文件,手口並用地教導我該如何把它們填妥。我感到一陣的慌亂和困窘,因我無法從她的指示中釐清下一個步驟應怎樣做,不過我的手卻乖巧地不斷把字填在表格上。櫃位後那人審視我填好了的文件,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我到一旁等等。
我坐在大堂的木椅上,看著掛在牆壁上鋪滿塵埃的時鐘,秒針逐格逐格的在慢慢移動,一旁的電視機在播放著年代久遠的政府宣傳片段,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輪候急症中,卻沒有絲毫的緊張感。
這時,我從正門望出室外,街道上彌漫一片寧靜淒迷。我見到一頭年紀老邁的流浪狗在外頭蹣跚走過,那本應濃密的深灰色毛髮已經脫落得七七八八,但狗兒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忽然讓我非常羨慕。
沒等多久,有位職員把我帶到存放母親屍體的地方,那人把裹屍的袋翻開,繼而露出了一個老者的臉。我見到一雙緊閉的眼睛、枯黃的髮絲、皺紋凹陷處一點黝黑的微光和那陷入沒有牙齒的嘴巴裡的雙唇。我心中呼叫自己完全不認識這個女人,外在的自己卻點了點頭,表示這個陌生的女性是自己的生母。
那位職員看著我的表情有點奇怪,我只好表示為自己母親的離世感到遺憾,他搖搖頭別開了目光,繼續保持緘默。
步出那棟建築物的時候,太陽已經走到正午的位置,路上的車和人更顯稀少,空氣猶如被凝結了般,像個憂鬱的休止符。
我見時間尚早,於是拿起了電話,致電聰聰。
聰聰是個大學生,比我年輕幾歲,腦筋比我好。我倆在酒吧認識,那時她被男友拋棄,醉得一塌糊塗,我把她從酒吧裡抬出來,送到自己的家讓她睡了一晚,沒有佔她便宜。
我一向對這類事情沒有多大興趣。
第二天,她醒來,見到自己一切安好,以為我是個正人君子,反而對我產生好感。我經不起她的痴纏,也找不到理由拒絕,我倆走在一起了。
聰聰說大學開始放寒假,剛好有空,於是我們相約在某個大型商場碰面。
我們見了彼此,她身穿淺綠色的洋裝,頭髮沒有束起,髮絲披散在肩膀上,散發出一種刻意的隨性。
我們一起看了齣電影。在那昏暗的電影院裡,我們接吻,我把手放在她豐滿的胸部上,說她很美。她嘻嘻地笑著,沒有推開。
電影情節水過鴨背,完場後,我們胡亂地填飽肚子,然後我建議她來我家坐坐,她點頭答允。一路上,她笑得花枝亂顫。
最後,我倆抵家,在母親入住老人院前睡的床上做愛。
情慾發洩過後,她坐起身,問我愛不愛她。我正要回答不愛,不過想了想,還是把話嚥回肚子裡去。她見我沒有回答,挺直了身子,張開雙臂把我抱住,問我有沒有計劃與她結婚。我一面享受著乳房緊貼自己的觸感,一面表示結不結婚對我來說沒有所謂,你喜歡結便結,不結便不結,哪一個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聰聰咬了咬唇,露出沉思的樣子,說︰「明白了。」然後下床洗澡。
我繼續躺在床上,點燃了煙,看著煙霧隨自己的意志消散,不明白她明白了甚麼。
不久,她從浴室出來,穿好了衣服,在我的額上留下了一吻,與我道別。臨行前問我接下來的兩天會否有約,我搖搖頭表示沒有空,因要準備母親的喪禮。她呆了半晌,又回到床沿輕撫我的臉,接著便不發一言執拾餘下的物品,離開了我的住處。
我坐起來扭開電視。見到無線新聞正報道著一對母子一同自殺的消息。兒子是一名弱智及患有自閉症的音樂家,母親因病無力撫養而在家內開煤氣自殺。主播打扮得漂亮,一張嘴開開合合,看上去很可笑,像我小時候在家裡養的金魚。
隔天。
我設法打扮得端莊得體,這是我第一次以這樣的身份出席喪禮。不過我從這裡工作的職員之間的悄悄話中得知,這樣的規模只能算是悼念儀式,喪禮是屬於更隆重、更嚴謹的安排。
所謂的靈堂只是一個小房間,房間的中央放了副廉價的棺木,兩旁各自放了五、 六張木製的座椅,棺木前的一張摺枱上鋪了張有點發黃的白桌布,上面有一支蠟燭外形的LED燈,沒有照片,只有一張寫了母親姓名的紙懸掛在牆上。
我知道這裡的一切都出自自己的安排,包括︰悼念儀式場地和佈置、棺木的樣式、下葬的方法等等,我都在相關的文件上簽了名、付了錢,卻又對做過這樣的決定沒有留下絲毫印象。
現在,我坐在空無一人的靈堂內,除了冷外,還感到無比的侷促,睏意席捲而來,眼皮不由自主地緩緩垂下。
此時,靈堂來了個穿得正式的人,樸素整齊的西裝外套、條紋長褲,他有禮和藹地和我打了個招呼,表示自己是負責是次悼念儀式的牧師。
然後,他坐到我身旁,問我母親過身時的歲數,在老人院住了多久。我感到厭煩,沒有耐性和他糾纏,胡亂回答他說應該是七十三歲,至於住了多少年老人院這個問題,我記不清了,反問他需要這資料的用途是甚麼。
牧師的眼內露出了一絲憐憫,諒解地說只是出於好奇,我以為他有責怪我的意思,殊不知接下來他卻說想必我是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把母親送到老人院,而且在老人院中,她也會比較高興,因為能有自己年紀相近的人作伴。其實,以我的經濟能力根本無法請個工人回來照顧母親,而且以往同住時,她總是沉默不語,也沒有笑容,相信在老人院裡會過得好一點。
牧師緊接問我是否經常探望母親,我說不是,然後他問我是否教徒,我的答案仍然是否定的。他想知道我是否相信這個世界有一位創造主,但我是否教徒與創造主的真實性到底有甚麼關係?
我直接回答後,牧師看來有點失望而且感到困擾,而我則為剛才的對話感到無奈,我自問沒有為難牧師的意思。
這個時候一陣窸窣聲從外面傳來,又有三個人到場,那是老人院的一名代表以及兩名院友。那位代表煞有介事地向我表示,原先有十多位院友計劃出席,可是卻因為身體抱恙、家人來訪等不同理由未能前來。
結果,就只有他和兩位與母親特別要好的院友成行。
我覺得根本沒有所謂,也沒有辦法。
那三人隨意地選了個位置就座。他們消沉、陰鬱且靜默,直勾勾地盯著棺木。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在這三人對面,一種荒謬的感覺油然而生,好像自己是犯人,他們是來審判我似的。
隔了好一會,牧師向我示意悼念儀式開始,他站直了身子,走到棺木前,以那千篇一律、單調乏味的語氣背誦悼文,聽著這樣的說話讓我倍感疲憊,於是我闔上雙眼,進入夢鄉。
在那如泡沫般的夢中,我見到遠方有一個女人,面目模糊,穿著五、 六十年代常見的深紫色旗袍,跳著婀娜多姿的舞步,徐徐向我接近。我瞇起眼睛,發現那個女人鵝蛋形的面孔光滑如鏡,沒有五官,玉臂本應長著手掌和手指的地方也是平滑無痕,像極兩節蓮藕。
我感到害怕,卻動彈不得,那女人的四肢保持舞動,已經與我近在咫尺,並帶著極盡挑逗的意味,輕撫我每個敏感的部位,讓我無法控制地產生莫名的衝動,情慾不爭氣地膨脹起來。
我猛然睜開雙眼,回到靈堂,冷汗直冒,發現老人院那三人和牧師經已離開,整個靈堂又靜悄悄的,只剩我一個人。
此時,有一位職員進來,木無表情地表示時間差不多了,他們要安排遺體進行火化。
那人問我是否需要和死者作最後的道別,我回說不用了。那人頓了一頓,又問我會否一同前往火化場,我繼續搖頭。那人於是把母親的屍體連同棺木一起推走。
我在空置的靈堂內坐了一會,直到清潔人員到來打掃,才拖著腰痠背痛的身驅離開。
我踏出殯儀館,抬頭只見地紫天灰,墨潑六合,發現時間已是黃昏。
我打了個寒噤,連忙拉緊衣領,擔心明天要是病倒要申請病假的話,恐怕又要給老闆碎碎唸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