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t case 自卑(上)
我嘅客人喺旺角地鐵站等我。龐然大物遮住港鐵張地圖,好多人皺眉頭,向佢投射嫌棄嘅目光。
我微笑,行過去:「等咗好耐呀?」
佢叫波波,今年十七歲,人如其名似個波,係兩個波。咁嘅身形,我細個喺美國見過,係嗰種個籮柚橫到可以霸兩個巴士位嘅體形。依種女仔,跳落海會引發海嘯。
波波怕醜,唔係好出聲。
佢話自己未拍過拖。唔使講,我睇得出。
「行咯,我哋去食嘢吖。」
我拉佢隻手行,然後我發現我嘅手掌,圈唔住佢粗壯嘅手腕。
沿路都係我拖住佢走,佢好被動。
佢望一望四周嘅人,揈開我隻手。
「好多人望住你……」
「我靚仔吖嘛。」我講個笑打圓場。
「唔係……係因……因為你拖住我……」
真實嘅原因,被佢一語道破。
波波望住地下,我捧起佢塊肉肉面珠墩:「因為佢哋羨慕我。」
「吓?」波波完全唔明我講乜,我繼續講落去。
「羨慕我有個咁正嘅女朋友囉。」
波波擰轉面唔望我,紅都面晒。「我唔正……你唔使呃我……」
我撫摸佢嘅黑色長髮:「你實係,從來無聽過人話你正。」
「你點知㗎?」睇得出。
「如果成日聽,又點會成塊面紅到番茄仔咁?」
波波仲係唔敢望我,我輕輕托起佢下巴,微微施力,擰佢塊面過嚟。
「啲女神日日被人讚好正好索,已經忘記咗被人讚可愛嗰陣,面紅怕醜嘅感覺。」
「對……對唔住,我真係第一次聽……你、你真係咁諗?」
我清楚自己嘅職業定位,並無咩咁高尚,我只係個擅長利用甜言蜜語嘅,騙子。
「肥婆有兩種。」我舉起兩隻手指。
「一種係瘦咗都咁醜樣嘅,另一種就好似白石茉莉奈,或者苟芸慧嘅類型。前者係朽木不可雕,後者係未完成嘅藝術品。」
波波正面望住我,佢塊面令我諗起半徑二次方乘三點一四,求此圓形陰影部分面積。
「咁我……係朽木,定係藝術品?」仲使問?
一百句大話入面混雜一句真話,到底嗰一百句說話係大話定真話?
我知道依個肥妹好缺乏自信。
一嚿朽木以為自己係藝術品,叫做自大;一件藝術品以為自己係朽木,就係自卑。
平心而論,面對現實,佢要問我,就代表佢根本無辦法認知自己到底係乜。
「點解唔相信自己係藝術品呢?」
我哋經過燒味舖,波波望住玻璃窗入面,搓搓手指:「因為由細到大,我都只係一嚿肥叉燒。」
波波話自己出世開始肥到依家,我估佢應該十七年嚟都無見過自己啲腳趾。
「其實,點解你唔試下減肥呢?」
「我依啲係感冒菌入腦下垂,減唔到㗎。」
「六師弟,畀啲信心自己啦,你電㗎。」
波波呆咗一呆。佢聽唔明,可能因為佢無睇周星馳嘅戲。
「所以我……同藝術品根本就唔同次元。」沉默咗一陣,波波唔再望嚿滴緊蜜汁嘅叉燒。
「對唔住呀……要你陪我……」
我會收錢,你無欠我任何嘢,點解要道歉呢?
我拖起佢隻手:「可以陪你咁行街,我好開心㗎,無咩需要道歉。」
波波咬住下唇:「你平時都係咁對其他女仔㗎?」講完,佢好似想逃避答案咁移開視線,但見到旁邊嘅路人望住我哋兩個,佢好快又耷低返個頭。
波波呀波波,介意人哋視線嘅,從來只有你自己。
「你想聽真話定大話?」我帶住佢離開燒味舖範圍,費事同嚿叉燒相見相聞不相親。
「邊個會hurt啲呀?講hurt啲嗰個……」
我錫一錫佢塊面。
我嘅嘴唇,一早已經習慣咗陌生嘅皮膚同陌生嘅嘴唇,但陌生嘅脂肪,真係第一次。
「第一次……被男仔錫……」波波呼吸加快。
可惜,我已經唔係第一次錫女仔。
佢無啦啦揞住自己耳仔。
「做咩事?」
佢吸一吸鼻水。「因為我……我唔想聽到你嘅答案。」
我摸一摸佢個頭,將佢嘅手移開耳仔。
波波隻手,脂肪之間嘅摺痕已經滲滿因為緊張而標嘅冷汗。
我哄埋佢耳邊:「但我想講你知喎。」
波波合埋眼。「嚟啦……我、我準備好受傷㗎喇。」
既然佢自己合埋眼,都慳返我嘅功夫,我錫咗埋去。
我發現,也許大家的體型不同,但寂寞的嘴唇,都是一樣的。
「嘩咁重口味嘅條仔。」聽到旁人嘅冷言冷語,波波即刻擘大眼,回到現實,佢推開咗我。
我差啲打橫飛過彌敦道。好彩嘅係撞到啱啱出聲個男仔,再撞跌埋佢女朋友,然後三個人碌咗幾個圈,先喺行人路邊停低。
「呀!對、對唔住呀!!!」波波大踏步跑過嚟,路人好似摩西面前嘅紅海咁左右分開。那天起,我知道了,原來旺角是會地震的。
《東京喰種》話,所謂半死,就係全身二百零六塊骨頭,有一半斷咗。石田老師,你係咪都被肥婆推過一次呢?
「你……你點呀?」
我企返起身,望一望嗰對瞓喺地下嘔白泡嘅情侶。「佢哋傷啲,食晒我啲力。」
「對、對唔住呀,我無心㗎。」
我知,有心的話,我已經飛咗去油麻地。
我幫兩位無辜百姓叫咗白車之後,就同波波繼續行。佢耷低頭,好似好內疚咁。
「無嘢喎,佢哋死唔去嘅。」我都係死咗一半啫。
我拖住佢漫無目的咁行,兜咗一陣,佢就問:「其實,我係咪好乞人憎?」
經常問自己係點嘅人,只係太無安全感。
「我識好多肥婆,有啲相識滿天下,好多朋友,好似肥姐咁;但有啲呢,就犯眾憎嘅,個個篤佢背脊,又無乜真心朋友。」
波波繼續聽,到依家,都淨係我拖住佢隻手,佢一次都無回握過嚟。
「你知唔知,佢哋嘅分別喺邊度?」佢擰擰頭。
「係性格。」波波好似明又好似唔明咁。
「你肥,係無得否認嘅事,但如果你仲要性格都衰埋,就真係好惡頂。」我摸下佢個頭。「起碼我同你一齊,好舒服。」
我感覺到,佢輕輕回握我嘅手。
重要的不是你的體型,而是,你是個怎樣的人。
「你實係……平時都係咁口花花……」
「對住你先係咁㗎咋。」
波波笑出聲,面部嘅肉扭埋一團。發明變臉嘅人,係咪見過肥婆笑呢?
「就算你係呃我,我都開心。」
「無呃你,我只係出嚟之前用油𠺘過口。我唔講大話㗎。」
我不說謊,就是我最大的謊言。
我喺老麥買咗麥旋風同波波一齊食。
「呀~」我一路餵,佢一路食,佢無發現,我一啖都無食過。
於是我特登講:「喂,我一啖都無喎,點補償畀我先。」
波波嚇一跳,發現個麥旋風,已經化為自己嘅脂肪。
「對、對唔住……不知不覺食晒……」
我只係餵咗佢三啖,原來三啖,可以食完一個麥旋風。
係咪可以申請健力士世界紀錄大全?
從麥旋風到手至消失,只係一分鐘嘅時間,因為你,我會記得依一分鐘。
「我鍾意你同我講對唔住,好好聽。」
波波揞一揞自己個嘴。
其實以佢嘅性格,應該都有朋友。「波波,其實你咁可愛,都唔愁無朋友吖。」
「無男朋友囉。」
「我咪你男朋友。」我幫佢抹去嘴角嘅雪糕,佢塊面好紅。
「你又好似個番茄仔咁喇。」我捏下佢面珠嘅肉。
「我……無番茄仔咁得意……」
「你係得意過番茄仔。」我鬆開佢隻手,嗰一瞬間,佢有少少失望。我伸出手臂。
「做咩?」
「補償囉,你摟住我隻手行啦。」
波波猶豫:「唔係咁好……我襯你唔起。」
「摟啦。」
「我驚你隻手斷……」
「你食晒我個麥旋風呀,快啲補償畀我。」我搖一搖自己隻手臂,示意佢摟。
呆咗一陣之後,波波伸出手。
「乖。」
佢摟住我手臂,啪一聲,她是對的。
「真係斷咗?」波波即刻想縮手,我另一隻手捉住佢,唔畀佢放開。
嚇死,原來係我啲啪骨聲,即係扳手指嗰種聲,但啱啱真係有個錯覺,以為手已斷。
「無事呀,我哋行啦,你有無地方想去?」
其實我有時會叫下客人做豬仔之類,但對住波波,我決定唔咁叫。
如果花名是事實,還是不要隨便改。
「我想……去做下運動。」
我突然縮一縮,心諗:「唔是活塞運動啩?」
我幻想到被波波騎喺身上,將我肺部嘅空氣壓晒出嚟。我幻想到下體骨折嘅痛。
波波用手喺我面前揮兩揮。「做咩呆咗咁?你唔想?」
我深呼吸一口氣。
「行咯。」佢話。
「其實我由細到大,都好想試下咁樣。」
結果係我諗多咗,波波唔係想同我上床,咁又啱嘅,話晒佢都係第一次拍拖。一個連被我拖住都驚路人會笑我嘅女仔,點會咁大膽要求性交易?
細佬,今晚買蛋糕同你慶祝下,慶祝下唔使買花拜你。
「依個,一直係我……我嘅夢想。」波波話自己由細到大,都無話想做咩工,或者有咩大志,只有一個微不足道嘅夢想。「講出嚟……我自己都想笑……」
佢自有記憶以嚟嘅生日,每次吹蠟燭前,緊閉雙眼,誠心許下嘅願望,始終如一。
我想試下,同男朋友一齊跑步。
擘大眼,吹熄蠟燭,然後期待一年,足足三百六十五日,八千七百六十個鐘頭。
噢,今年的生日願望,又落空了。
我同佢去咗海傍,跑咗一百米,然後就陪佢坐喺地下休息。其實,搵個屋企人或者朋友一齊喺海傍跑下步,一啲都唔難,但始終唔係同男朋友跑嘅感覺。
「所以……一次咁多,就算只係一次都好,我都想試下,同男朋友跑係咩感覺。」
我分唔清佢面上流嘅,係汗水定係淚水。
此時此刻,我知我把口係無用武之地,我唯一可以做嘅,只有聽佢講多年嚟嘅生日願望。
「依個願望,我一直都無同人講過。」
聽講,生日願望講咗出嚟,就唔會實現,但原來講同唔講,都係一樣唔會實現。
波波慢慢理解到,自己合埋眼許願嘅時候,眼前嘅漆黑到底有咩意義。
「我原來……連幻想自己男朋友會係咩樣都做唔到。」
確信自己唔會搵到伴侶嘅波波,無辦法描繪同男朋友一齊跑步嘅畫面。
我兩隻手拍落佢佈滿汗水嘅面上。「你唔使再幻想喇,我就係你男朋友。」
波波有少少八字眉,瞳孔之中映照我嘅面容,佢笑一笑,輕輕搖頭,話:「你唔係。」
「已經夠㗎喇,我已經體驗咗,原來有個男朋友嘅感覺就係咁樣。」
我都體驗咗有個肥妹女朋友係點樣。其實,又同普通女仔有咩分別?或者只係我自以為是都唔定,但我確信我看到了脂肪背後的─心靈。
「我下定決心,努力減肥。」
「又話感冒菌入腦下垂嘅?」
「嗯,我知係減唔到嘅……」波波吸一口氣,望住個天,繼續講:「但就算白費心機,我都想做。依家嘅我,有咁嘅動力。」
我隱約覺得,我身為ptbf嘅角色,開始融化。
「點解?」
「因為你。」
我聽完,打咗個突。
「你令我有……真係有人會鍾意我嘅錯覺……」錯覺。
「我好驚,自己會真係鍾意你……」愛上偽物嘅下場,通常都唔會有好結果。
「你呢?你又驚唔驚自己會愛上客人?」波波停一停,補一句:「我係以……普通朋友嘅身份問。」
「哈哈,我唔會同朋友講依樣嘢。」
「咁……如果我以客人嘅身份問呢?」
我哄埋去佢身邊,汗水嘅味道開始發酵。「唔驚,只要我愛上嗰個,係你。」
波波伸出手,摸一摸我塊面。「我知道,可以令你講真話嘅人……唔係我。」
或者其他人會覺得,謊言背後一定埋藏住真相,揭開面具就可以見到後面嘅表情,但我嘅謊言背後只有虛無。面具背後,係另一個面具。已經……無人可以令我講真話。
我扯開話題:「你減啦,我會支持你。」我諗一諗,再講:「我想你知道,就算你係肥係瘦,都唔重要。重要嘅係,你係一個點樣嘅人。」本來我應該話,無論你係肥係瘦,我都愛你,但我知道,依家嘅波波已經唔需要依句說話。
「嗯……你話過我性格唔差,真㗎可?」
「依句真嘅。」我怕再咁落去,波波會不停問真假問題,於是就企起身,伸出手。
「嚟,起身,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哋去緊邊呀?」
「如果你真係下定決心減肥,咁我哋就做啲嘢,向舊嘅你講永別啦。」
波波完全唔明我講乜。
我特登扮到奸笑咁款:「我帶你去殺死自己。」我哋兩個,沿路行返轉頭。
「老細,唔該一條叉燒,成條上!喺度食!」我帶波波返咗去一開始經過嘅燒味舖。
個斬件佬聽到我叫成條叉燒,當堂呆咗,但佢見到我旁邊嘅波波之後,就好爽手畀咗成條叉燒我哋。我拎住原條叉燒,行去卡位,坐喺波波隔籬。
「我仲係……唔明……」
「由細到大,你都係一嚿叉燒,但由你決定就算白費心機都想減肥嘅嗰一刻,有嗰一瞬間嘅決心開始,你就唔再係叉燒。」因為叉燒,連減肥嘅決心都無。
波波吸一吸鼻水,問:「咁……咁我係咩?」
「結果減唔減到肥都好,唔需要理。我相信嘅只係你同我講話要減肥嗰一瞬間。」
一剎那,便是永恆。
「由嗰瞬間開始,波波就唔再係叉燒,而係一個人。」
我唔知點解佢會咁感動,面上又滲出唔知係汗水定淚水嘅液體。
「嚟,我哋一齊成條食晒佢,告別你嘅叉燒人生。」我同波波捧起條叉燒,一人一邊開始食,搞到隻手同個嘴都油淋淋、痴笠笠。一路食,佢就一路嗚嗚嗚咁喊。
我嘅社工曾經問過我,你喊得咁犀利,係咪因為你知道,真係要同某啲嘢講永別?
我唔知道。我淨係知,波波真係同某啲嘢講永別,所以我會陪你,食到最後。
原來成條叉燒咁撕咬,人在野咁款,個體驗幾特別又幾爽皮。依樣嘢,同其他客人一定做唔到,其他女仔應該都唔會真係同我一齊撕咬條叉燒,所以只有同波波一齊先做到。因為你,我會記住依嚿叉燒。而我亦估唔到,原來同個肥妹一齊食,兩個人,就可以食到渣都無得剩。
波波食完就吮埋自己手指上剩餘嘅蜜汁,吮到𠽌𠽌聲,然後好似哥斯拉噴放射線咁打咗個嗝。一隻烏蠅被個嗝噴中,撞上對面張凳,死咗;玻璃窗後嘅斬件佬,仍然係呆咗咁樣望住我哋兩個。
波波揞住嘴:「嗚,好失禮。」
我望住佢,不知不覺間,我哋都笑起上嚟。
最後埋單,離開燒味舖。
我唔知個斬件佬係咪受咗咩心理衝擊,總之佢驚訝嘅神情由始至終都無咩點變過。
「多謝你呀,我今日玩得好開心。」
「咁就好。」
我望下隻錶:「夠鐘喇。」就好似同灰姑娘講,十二點,魔法就會失效。
波波拎出銀包,將包我鐘數嘅三張金牛遞畀我。
「多謝你,加唔加鐘?」
佢搖搖頭:「夠晒喇。」
「有需要再搵我。」
「唔需要喇。」
我曾經聽人講過,一個城巿會多ptgbf,係因為依個城巿嘅人都太寂寞。
總覺得,胸口之中有一片空洞。
而當一個社會唔再需要ptgbf,就代表所有人,都終於得到幸福,或者成個城市嘅男人都陽痿。但其實講到尾,如果愛情同性生活都被幸福同滿足佔據,又使乜喺外面尋求滿足?
這個城巿,只是太多不幸福的人而已。
所以當我聽到波波話唔需要再搵我嘅時候,我知道佢嘅胸口,已經唔再係一片空洞,裡面有嘅,係我今日同佢嘅回憶。
人生第一次嘗試到有男朋友係咩感覺。第一次將自己嘅生日願望講畀人知。
只係咁簡單,就令波波覺得滿足同幸福;令佢覺得,有依一日嘅回憶之後,就唔再需要搵我。
就算係謊言,都接受。
波波比我率先轉身,邁步離開。
我有個習慣,就係離別嘅時候,等人轉身先。呆望遠去背影嘅寂寞,同期待對方回頭嘅盼望,都由我一個承受就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