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蛇潛》
在沒有月光的午夜裡,樊宗猶如耐心捕食的老練毒蛇,隱伏在武當山腳的樹林深處,朝著前方緩緩而行。
用「蛇」來形容樊宗的動態,仍嫌辱沒了他。樊宗壓低身姿,邁著甚寬大卻又緩慢輕柔的步伐,跨過樹林間滿佈枝葉花草的泥土,腳掌每次踏下去卻都沒有發出聲響。原來他每一步都運用了與「太極聽勁」相通的感應功夫,故此比蛇行還更寧靜無聲。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與黑夜相融。即使是通體烏黑的毒蛇,鱗皮總難免會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卻籠罩在不反光的貼身黑布衣與頭巾之中,雙掌和臉龐也塗了厚厚的一層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團沒有絲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極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樹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與身後兩個一般打扮的同門,卻幾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進,果真就像三條蛇在樹木的空隙間滑過一樣。
——身為守衛武當山的精銳「褐蛇」,對山下方圓五里內一木一石,皆瞭如指掌。
三人運起武當派輕功潛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樣。
——一般提到輕功,人們就只會聯想步伐如飛,或者攀簷過壁的迅疾身手,卻不知因應情況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實也屬於輕功的範疇。
他們越過樹林時,隱隱保持一個不對稱的三角陣形,前後左右皆能互相照應警備,後面兩人尤其著重保護開路先鋒樊宗的兩側後方。
在黑暗裡樊宗一貫的木無表情。身體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見半點緊張與焦慮。
可是心胸裡卻血氣翻湧。
——我今生所作的一切,在武當十九年的苦練,全都是為了這樣的時刻。
眼前漆黑得幾乎不見一物。然而樊宗瞬間回想起的,卻是五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殺了一個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當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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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奇怪的一天。當樊宗起床梳洗好,準備如常跟「首蛇道」同門上山作晨跑鍛鍊時,副掌門師星昊卻到來把他帶走。
武當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歸掌門直接管轄。而師星昊負責掌理「鎮龜道」,是上任掌門公孫清在世時已開始的事,從來跟「首蛇道」無涉。
樊宗自入武當之後,很早就展現出高超的輕功潛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時並沒有疏於其他武藝的鍛鍊,並且很快發揮出不亞於輕功上的天賦,尤其暗器、匕首術與拳法三項。他經常跟隨「鎮龜道」的師兄修習,並接受「太極拳」的基礎鍛鍊,但從未獲得師副掌門親身指導。
因此當那張下半蓋著紗巾的蒼老面孔,出現在「首蛇道」的舍房門前時,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師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帶上的兩柄飛劍,沒解釋甚麼,只是用那夾帶著特殊風聲的語音說了這一句。
樊宗也沒有問。他獲選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學懂必須默默接受師長的任何指令,絕不會提出任何疑問。
——這種心性的訓練,與其他武當弟子修練時可隨時提出異議、互相激盪交流的開放風氣,大相逕庭,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當山上,多少總跟同門難於相處。
樊宗默默跟在師星昊身後,走出了山門,拾級步下武當山。樊宗走著時思潮起伏不定。畢竟他已經多年沒有下過山。
——難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兒當駐守的探子嗎?可是不像啊。沒理由甚麼都不許我帶走……
到得山腳,穿過樹林,他們沿著小路向西又走了個多時辰。樊宗知道師星昊正在考驗自己的耐性,卻不知師副掌門其實也在觀察他的武功——透過他的腳步聲。
身為當今武當派頂尖「太極」拳士,師星昊單憑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著聽勁化勁的「梯雲縱」輕功已練得到家,心裡暗表讚賞。至於樊宗的飛劍、匕首與拳腿格鬥,師星昊則早就在練武場上暗中觀察過了。
於是走到一段空無一人的道路中央時,師星昊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
「一切聽我的去做。過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動得眼眶微微濕潤。當然他不是從沒想像過自己具有擔當「褐蛇」的機會——能夠客觀準確地評價一切,是擔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資格,否則就無法判斷眼前的情報。這也包括了對於自己武功作出評斷。樊宗對自己的斤兩,有非常確實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夢想就要成為眼前現實,就算是再冷靜的探子,還是無法壓抑心頭亢奮。
終於他們又走到有人煙之處。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條寬闊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從西南面的尚溪鎮延伸出來。鎮子雖小,卻是鄰近農作交收之地。這兒的郊道距鎮子才兩里,遠遠可見疏落的旅人。
師星昊這時停了下來,如平日般把雙拳攏在衣袖裡,站在山坡一棵大樹底下。
他說了今天第三句話。
「下去那條路,朝西面的城鎮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個人,把他殺了。」
這一刻,樊宗呆呆看著師星昊。師星昊的臉巾隨著清風微微飄揚。滿佈皺紋的眼睛,既沒有半絲邪惡的殺氣,也沒有顯露出要樊宗屈從的氣勢和壓力。
平靜得就像只是在告訴樊宗一個事實。
樊宗瞬間就了解,那事實是甚麼。
能夠為武當派做任何事情,殺任何一個人。這才是成為「褐蛇」最重要的資格——不是武功,不是潛伏的能耐,而是這種決心。
同時樊宗也明白了,為甚麼今天帶他出來的不是姚掌門,而是師星昊。
——那個集一切光芒於身上的男人,不容這等陰暗沾染。
樊宗輕輕拔出腰間飛劍,反握著將劍刃藏於手臂內側,不發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
他心裡沒有想像或祈求,死在這短劍下的會是甚麼人。男或女,老人還是小孩,富有還是貧窮,健康或是殘缺,沒有分別。
都只是鋪墊武當「天下無敵」之路的一片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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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宗此刻不用回頭看身後兩個同門,也能感應到他們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規則地形中,兩人始終跟樊宗保持著不變的距離和方位,這是長期習練下養成的默契。
——也因為他們都背負著相同的東西。
樊宗從來沒有問他們,「那一天」到底殺了個甚麼人。他們也沒有問過他。現今武當山僅有的九個「褐蛇」之間,從來不談論這些事情。
在樊宗左後側的李義琛,身形比樊宗略壯,但輕功腳步仍是靈巧無聲。他雙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條包纏,一直到前臂為止。李義琛在「褐蛇」裡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長「武當綿拳」與擒拿技,更有擋接暗器的高超技巧,雖然未修習「太極拳」,但靠著步法速度,門內好些「太極」拳士亦不是他的對手。
另一邊的田延,則跟樊宗一樣身形偏於瘦削(這是「首蛇道」弟子的特徵),他長於刀法,同時亦是暗器好手。這夜為了方便行走並沒有帶刀,但黑衣腰帶內側插滿了菱鏢。田延年紀比樊宗較長,也更早成為「褐蛇」。
只是他們都將先鋒的重任交托給樊宗。自從七年前那怪異的奇才巫紀洪出走之後,「褐蛇」並無公認的首領;直至近兩、三年,樊宗的飛劍神技漸漸突出於眾人之上,加上西安一役保護掌門時展露出實戰的驚人能耐,已隱隱成為九人裡的新領袖。
樊宗知道自己背負著如何重要的任務,此刻馬上收拾情緒,專注地繼續在林間行進。李、田二人也配合他加快速度。
三人漸漸接近樹林北面的邊緣。樊宗看見前頭遠方出現微光。一般人長時間處在漆黑中,偶爾會生起光影的幻覺,但久經特訓、擁有鋼鐵神經的「褐蛇」當然例外。樊宗斷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敵陣,就在前頭。
樊宗三人收慢步伐,把身體壓得更低,又走前五十餘步,然後在樹幹後停下來。
只見林外空地上生起幾堆柴火,照映出幢幢人影。那些人身上各處反射著火焰的光芒,全都披戴著金屬之物。
是戰甲與兵器。
三人不久就習慣了亮光,林外情況看得更加清楚:這個敵方的哨陣豎立著十來面等人身高的擋箭木牌,既作掩護,也防止被人一氣衝入陣內;頂戴著紅纓尖盔的人影在木牌之間走動,全都披掛整齊,甲袍上的鐵片隨著移步發出磨擊之聲,在這靜夜裡清晰可聞。
這些軍士除了佩帶一般的腰刀藤牌外,幾乎每一人手上或身旁都有一挺長桿,但那桿子前端並非甚麼刀矛利刃,而是一節銅製的器物,中間隆起成球狀,前面則是鑄成竹筒般形狀的管子。
其中廿來個士兵,所帶的長桿更是奇特,前端的銅管不止一個,而是三根成「品字」並攏,乍看還以為是甚麼隆重的樂器。
躲在林中的三個武當弟子卻都知道,這些長桿是絕不可輕忽的殺人之物。
守在這武當山北麓之下的軍隊不是別的,正是當今天下兵馬銳中之銳、連蒙古鐵騎亦聞風喪膽的京城禁衛神機營。
武當派長年居於深山苦練,無人真正見識過火器銃炮的威力,只有一個曾經當兵的老火工,年輕時遠遠見過大鐵炮演習試發。
「一眨眼那種威力……我這沒讀過書的老頭子也形容不來。那時候我只想:這東西,不是人造的……」
神機營乃朝廷最強王牌,即使與邊虜作戰,等閒亦不會動用,這次卻竟遠道南來,對付一個山野中的武林門派。樊宗想起曾聽師星昊說過,當朝天子性情隨興而發,行事荒誕不經,果然不假。
自從這三個月來不斷與多地「首蛇道」的駐外弟子失去聯絡,武當派就知道有事不妙,也自然聯想到先前斷然拒絕朝廷「御武令」的事情。
然後是十日之前,數量多得令人窒息的兵馬旌旗,分別從武當山北麓下官道西面,及丹江對岸乘船橫渡,水陸二路滾滾捲至,並且迅速佈營列陣,將所有主要山路封鎖。
武當派本來還未知曉,到來征伐他們的到底是朝廷哪支大軍。次日就有軍隊的使者登上山來,將提督太監張永的招降書送到「遇真宮」。
大太監張永雖然在本朝皇帝早年是干亂朝政的「八虎」之一,但其後又成為誅殺奸宦劉瑾的主要功臣,其人亦正亦邪,行事懂看大局。這次征討武當出動了半個神機營兩千五百將士,另再加京軍團營的步兵及騎兵各一千人輔助拱衛,對付這麼區區兩、三百個武夫,實如吹灰;只是神機營為朝廷最寶貴的王牌,張永不欲它蒙受任何損傷,最好還是能一彈不發將武當屈服,故此寫了這封招降書,給予武當派最後的機會。
——其實張永心中還有另外兩個盤算:一是他聽聞皇帝曾經甚寵愛武當派,此番出兵可能出於一時憤怒,假如能將這「玩具」重新收服送給皇上,將是大功一件;此外武當派的總壇「遇真宮」乃是當年永樂大帝御旨修建,一旦交戰,神機營可能逼不得已要強攻,其時道宮被炮火損毀,自己亦可能被皇帝怪罪。
那天早上,五個全副披掛、腰佩長刀的禁軍使者,帶同張永親筆信函,舉著錦織的飛虎軍旗登山。
五個禁軍踏上山道時皆是氣宇軒昂——當今朝廷兵事雖然弛廢,各地方衛所守軍多濫竽充數,甚至大量缺員,但京城禁衛團營始終為大明天下之銳,軍士全是百中之選,而且操練甚為嚴謹,在邊防戰鬥屢立功勳,戰歷豐富。
可是當他們進入「遇真宮」後,身體卻不由自主發生變化。
五人身上的盔甲,同時發出震顫的響聲。
尤其當葉辰淵站在他們面前,接過那封招降書的時候,顫聲就更強烈。
使者交出信函時,原本預備傳達的一番話沒有說出半個字來,同袍間互相看了一眼,就用逃走的速度離開「遇真宮」。
姚蓮舟將招降書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讀完。得知朝廷派來的正是最精銳的神機營時,他冷笑說了一句:
「原來皇帝這麼憎惡我們。」
姚蓮舟、葉辰淵與師星昊三大巨頭,還有一干資深及較具謀略的弟子,包括江雲瀾、桂丹雷、陳岱秀、樊宗……等十多人,馬上在「真仙殿」裡商議對策。
他們談的當然不是要不要接受招降。
「我們可以爬高一點。」
首先提出這戰策的,是「鎮龜道」裡心思最細密的陳岱秀。
「朝廷這支軍隊用的是火炮,隨身的器械輜重必然甚多,不容易登上山來,而且在狹窄的坡道上,也無法擺出有利的陣勢。」
所有人都明白陳岱秀的對策:「遇真宮」的位置距離山腳太近,武當派如果將之放棄,暫時遷移往山上更高處的道觀和宮殿設防,必然令禁軍大為頭痛。
陳岱秀說的無疑是正確的戰法。但在武當派裡,「正確」不是唯一的考量。
姚蓮舟向眾人舉起手上那封已然捏成一束的招降書。
「這封信雖然寫了許多廢話,可是也告訴了我一件事。」姚蓮舟說時眼瞳射出銳利的光芒:「裡面透露了,他們害怕甚麼……」
於是樊宗跟「褐蛇」的成員,就在深夜到了敵陣跟前。
除了樊宗這邊,同時另有一隊「褐蛇」三人組,也循西北面潛往禁軍營地的另一頭。
樊宗三人看清前面的哨戒軍士並無異動,顯然未發現己方到來,於是開始往前接近,步法和動作又比先前更輕柔謹慎。
走著時樊宗仍不住觀察對方,並目測士兵的人數。大約八十至百人。跟先前兩夜沒有改變。
這已經是武當「褐蛇」第三夜潛入敵陣刺探。他們耐心地尋找敵人防線裡的空隙,藉著黑夜掩護深入營地,如鬼魅般在裡面到處游移查探,直至離開都未被對方發現半點痕跡——禁軍至今沒有加強夜間哨兵的人數和佈置就是證明。
樊宗他們往右側移動,那邊的樹林外頭有一道乾涸的淺溝,正好可以躲過哨軍視線。先前兩晚他們都是循那裡潛入。
爬到淺溝口時,站在最外圍的十幾個士兵距離他們不足二十步。但「褐蛇」的輕功步法實在太靜,加上溝旁矮樹叢的掩護,士兵完全無法察覺,有三個大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越過。
途中田延一直盯著最接近他的那個哨兵。他右手指頭在空中略動了幾下。
此刻這樣的距離,田延的菱鏢隨時就能沒入這士兵的咽喉。別人的生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間——這是一種極大的滿足感。
可是不能出手。殺敵並不是「褐蛇」今天的任務。只要有一個禁軍士兵死傷或失蹤,任務就會失敗,這幾夜的一切冒險也都白費。
田延只能壓抑著殺意,跟隨樊宗繼續爬進淺溝裡。
九月的初秋時節,尤帶夏暑餘氣。「褐蛇」如此隱伏潛行,體力消耗其實很大,進得禁軍營地後,三人的貼身黑衣底下已是汗濕淋漓。
這時已深入敵陣,他們更加謹慎,先停下來稍息,用布巾抹乾手掌和臉,再拿出帶來的一袋炭灰重新補上。
三人互相確定整理完畢之後,樊宗悄聲問:「都記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義琛點頭。他們早就把兩天前刺探繪得的敵陣圖牢記於胸。
樊宗指一指營地東北角。那是他們今夜搜索的區域。
三人再次展開腳步。營裡雖然也有巡邏的哨兵,但是因為營帳之間掩護物甚多,他們潛行反倒比在野外還容易,最要防範的反而是兵卒在帳裡突然走出,這時張開感官的預警,專心留神觀察,比甚麼步法身手都還更重要,半絲輕忽不得。
樊宗看著營地裡的佈置,心裡不禁暗笑:對手是精銳禁軍,反而有利我們潛入——要是尋常的軍旅,士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來這麼多帳篷?
越過第一排營帳後,三人馬上分散,按著預早商定的路線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機營帶來的火藥。
武當派雖不識軍務,但用常理都可推斷,神機營既以神銃與大炮作主力,必得帶同大量火藥,其庫存正是這支天下最先進軍隊的命脈要害。
——事實上神機營全營所掌火藥多達一萬餘斤;這次雖只出動半個營,也減輕了裝備,但帶來武當山的火藥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藥掌理是極端危險之事,因此神機營斷無可能將之集中於一處儲藏;但若是過於分散則難以監管,而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藥庫必然控制在一定數目之內。
武當「褐蛇」的任務正是:在敵人全不知情下,查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藥存庫,之後再一舉引爆摧毀!
「姓張的太監好心寫了這封信招降,卻在字裡行間洩露了……」姚蓮舟在三天前那次會議裡舉著招降書說:「神機營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極為珍視的寶貝,絕不願看見它受損傷。」
姚蓮舟當時的神情,與他當日獨闖華山之時無異:無視壓倒數量的強敵,流露出只有盡情戰鬥時的絕對冷靜。 「我們當然不可能打倒朝廷,但卻有能力令他們痛楚和恐懼;讓他們看見與武當為敵的可怕代價;教他們從此以後不敢再提我們的名字。
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武當,不可征服。」
姚蓮舟不諳兵學,只是憑著武道的知識與直覺,挪用於軍策之上,但卻非常正確——要以武當山上三百弟子,擊退四千餘裝備精良的禁軍,這是果效最大的戰術。
但同時也極端困難。要連續數夜潛入敵營查探,不僅必定要全身而退,而且絕不可留下一絲引人懷疑的痕跡——否則敵方馬上就會改變儲存火藥的地點,並且加強戒備,令策略前功盡棄。環顧武當弟子,就只有「褐蛇」能當此重任。
——當年公孫清精心重編武當弟子的架構,成立「首蛇道」並選拔「褐蛇」進行特訓,證實極具遠見。
樊宗經過前兩夜的經驗,已經知道神機營儲存火藥的營帳有何特徵:與士兵休歇用的大營帳隔了一定距離;帳篷的材質較厚,不容易燃點;帳外備著許多裝滿沙子的木桶,以作緊急滅火之用。
再多找一個就夠了,樊宗心想。先前兩晚他們已確定了七個火藥庫所在。今夜他這隊跟西北方的另一組「褐蛇」,只要各搜尋多一個火藥庫,九個地點的分佈已經平均覆蓋敵營,明夜再一氣引爆,足以製造全軍大亂;神機營的火藥被毀,帶來的神奇銃炮亦形同沉重的裝飾品,失去火器的軍士若想再戰,就要直接面對武當派的劍鋒。
而白刃戰,絕對是屬於武當派的世界。
——如今只差一步。明夜,我們就在武當山下燃起大棚勝利的花火!
樊宗如鬼影般從三個巡哨衛兵之間掠過,身手與面容冷靜如昔,內裡卻是血脈沸騰。
這許多年來為貢獻武當霸業,「首蛇道」一直退居闇影之中,默默看著「兵鴉道」的同門南征北討,或是「鎮龜道」御前獻技,享盡無上光榮。
然而這一次不同了。如果突襲成功,武當派二百年來的最大危機就由「首蛇道」獨力擊退,而且是僅以「褐蛇」九人之力,打敗當今世上最強大、最精良的軍隊。武當威名,從此震古爍今。真真正正的「天下無敵」。
想到這兒,樊宗忽然憶起武當山上的那第三個副掌門。
——我記得曾經聽他說過相近的話……他說:假如不敢挑戰朝廷的權威,又如何能號稱「天下無敵」?……
樊宗閉目咬一咬唇,極力揮去心裡商副掌門的印象,繼續探查火藥庫所在。
他跟田延和李義琛已約定,只能在營地裡搜索六刻,到時就在剛才的分手處會合(「首蛇道」弟子都受過特訓,不必靠任何徵象,行動時能自己默算時間)。這搜查的時機長度已是極限,否則既增加危險,也未必能趕及在晨光出現之前脫出敵陣。
樊宗避過好幾隊哨衛,也曾遇上走出營帳解手的兵卒,在黑暗的保護下未被發現。他第四次在掌心寫一個「刻」字,也就是已過了半個時辰。餘下時間已不多,但仍未探出火藥庫所在。他只好盼望另外兩人有所發現。
就在此時,樊宗終於摸到一個材質格外厚重的帳篷。他心跳微微加速,貼著營帳緩緩潛向其正面。從側角瞥過去,只見營帳門前坐著兩個士兵,沒有打火點燈,只靠較遠處的營地火堆照明。樊宗再仔細視察,看見這兩人都只帶著刀盾,沒有佩手銃火器。他們身旁地上放著十來個木桶。
憑著先前的經驗,樊宗九成肯定這營帳就是另一個火藥庫。他在心裡默記的那幅地圖上牢牢刻下這位置,同時邁起比先前更輕更靜的腳步向後退卻,準備返回會合地點。
所有偵察已經完成。
——明夜,武當派歷史將再添光榮一頁。
可是在樊宗還沒有離開帳篷五步外的時候,突然聽到一串奇特的聲音。
像爆竹,但帶著更大的爆發重量。來自西北面遠處。
樊宗的心,瞬間像沉入冰水之中。
三夜以來的一切努力與準備,在銃聲中剎那崩潰。
負責西北搜查的「褐蛇」是否被發現和攻擊?還只是某隊神機營的士兵疑心下誤發?甚至只是意外走火打響了手銃?這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敵軍因此必將加強警備,並且仔細搜索武當派入侵的蛛絲馬跡;假如禁軍將領是擅戰的人才,預防萬一必定更動火藥庫存的佈置和守衛……
也就是說,「褐蛇」的偷襲戰術,已然破滅。
這一刻,樊宗想起仍然潛伏在武當派裡的內奸。難道有人通風報信?可是他們這次行動極為保密,知情者就只有當天「真仙殿」內與會的十幾人,還有負責執行的「褐蛇」。樊宗對這所有人都絕對信任。「褐蛇」平日在武當山上的行藏本就神秘,這次潛入任務亦斷無理由被武當同門知悉——這亦是姚蓮舟決定動用「褐蛇」,而非一般「首蛇道」輕功好手的重大原因。
到底是內奸所為,還是同門失手,樊宗目前實在無法判斷。形勢瞬息間陷入混亂。如今別說突襲計劃的成敗,就連他們幾個「褐蛇」能否安然逃脫,也在未知之數。
這是對樊宗決斷力的極大考驗,就如上次西安拯救姚掌門一樣。
而他馬上就果斷作出決定。
——敵人一個火藥庫恰巧就近在眼前。把握僅餘時機,給予敵人最大的傷害!
一旦下了決心,「褐蛇」絕無猶疑,從探子斥候一變而成刺客。
樊宗身影如風,飛縱向火藥庫的帳門,同時雙手已伸入腰帶底下。
兩名負責守衛的禁軍步兵剛剛聽到遠方銃聲,還未確知發生何事,正提起盾牌拔出腰刀來,兩道銳風已掠過盾牌的頂緣上,射入二人咽喉,那先後時差僅是一擊掌之間。
禁軍士兵雖有精良的戰甲保護,始終不能完全覆蓋身體。在樊宗的暗器神技之下,與練習用的木人鏢靶無異。
為了減輕重量,樊宗只帶了兩柄得意的飛劍,主要作近戰匕首用,其餘都是較輕巧的鐵鏢,但打在要害上一樣致命,兩人未及發聲呼救,鐵鏢的錂尖就深深釘進咽喉,他們咯著血掉下刀盾,穿著盔甲的身體隨之崩倒。
樊宗的身法未因發鏢而稍有停頓,一口氣衝入營帳。帳內漆黑一片,他只靠伸手觸摸,抓到了帳內最接近自己的一個罈子,猜想定是裝載著火藥無疑,馬上從綁腿外側拔出短劍來,搗穿了封口和木塞,撒出火藥。
他正要往帳門外撒出一條點燃用的引火線,卻已聽聞十數雙穿著戰靴的足腿往這邊急奔過來,已甚接近。
已經沒有足夠時間,製造一條既可爆破火藥庫、又夠距離安然逃走的引火線了。只能二者選一。
樊宗摸摸衣襟內收藏的那小筒狀的火摺子。短暫的一瞬間,他想過用自己的生命換來這次爆破。
但他記起第一夜出動之前,姚掌門說過的話。
「就像神機營之於朝廷,『褐蛇』也同樣是武當派的珍寶。」姚蓮舟說:「我們的武功,從來沒有一門是以死求勝的。除非你們確定已絕無活路,否則就算用你們任何一人去換十台大炮或者一百個禁軍,對武當派來說都不值得。」
絕對服從掌門的命令——這原則對「褐蛇」而言,就如刻在鐵板上的律法。
樊宗轉身衝出火藥庫,果然看見許多士兵從兩個方向趕來。神機營的守備制度比一般軍隊嚴密,一生變故就有專屬的衛兵往要地增援。
——事實上這三夜裡樊宗就見識了禁軍的紀律。若非擁有「梯雲縱」絕頂輕功,尋常人根本無從侵入這營地。
兩支步兵都只穿短裝布甲,手帶藤盾腰刀,這身輕裝顯然是在營地裡迅速反應援護之用。每邊都有兩人提著較安全的鐵皮燈籠,而且稍為墮後,以防誤燃火藥。
士兵憑著燈光,已然看見倒在火藥庫帳門前兩個同袍,還有剛剛竄出來的黑影。
兩路包夾下,樊宗無空隙可逃。他左手一揮,向南面來的士兵撒出一大把東西。
士兵在幽暗中感到迎面灑來一把像沙子的物事,異常驚恐地呼叫,馬上煞步不前。
樊宗乘這難得的空檔,就在他們跟前橫越而過。其中一個站得最近的步兵本能地朝樊宗的身影一刀橫砍過去,但在命中前的剎那,樊宗的黑衣身體如貓般收腹拱背,刀尖自他腹前兩寸掠過;樊宗並未停頓,右手反握的短劍同時順勢急劃,劍刃準確切到步兵布甲並無保護的肘彎內側,割破了筋腱,鮮血在黑夜中噴灑,步兵慘呼下手臂軟垂,腰刀墮地。
步兵被樊宗驚嚇,以為他撒出的是火藥,恐怕會意外沾火爆發,走避間就給了樊宗逃走的空隙。待得確定那其實是樊宗在帳門前抓來的滅火沙土,驚慌一轉為暴怒,他們馬上與另一邊的同袍合成一隊,朝著樊宗追趕!
樊宗奔出兩步,身子並未回轉,左臂卻從下向後摔,手中發出尖銳的破風音!
兩枚鐵鏢以這毫無先兆的奇特手法射出,一枚釘在一名步兵的胸口厚布上,並未入肉;第二枚卻刺進另一人臉頰。
樊宗這發鏢手法不用眼睛,全以感覺擲出,並無十足準繩,只為阻嚇追兵。中臉一鏢雖不致命,那名士兵仍是吃痛掩面撲倒,嚇得其他人紛紛舉起藤牌保護面門。如此舉盾的姿勢下,追擊步伐更加減慢,樊宗一眨眼就拉開了距離。
樊宗全速奔跑向先前約定的地點,欲與田延和李義琛會合,再一起逃走。
禁軍士兵雖然是精挑的健兒,但穿著戰甲又提著兵器盾牌,單純比拼步速的話,樊宗幾個起落就能遠遠拋離。
然而樊宗在營地裡卻無法直線逃走。四處都有聽見銃音和人聲而走出帳篷的士兵,隨時截住他去路,樊宗只能不斷躲避,迂迴地在營帳之間前進。幸好仍是深夜,樊宗在黑暗中不易給看見,相反樊宗就能預早看到兵卒帶著的燈籠和火把,一一繞過截擊。
被驚醒的禁軍卻已越來越多,漸漸堵塞營帳間的通道。樊宗腳下一刻不得稍停,要趕在這圍捕網完全收緊之前逃逸。
終於到了最外圍的那排營帳處。樊宗以過人的夜視力張望,看見田延已經蹲在一堆箱子旁等待;而輕功比樊、田二人稍遜的李義琛,也已經從正北面出現,身後一樣帶著大群追兵。
三個「褐蛇」訓練時朝夕相對,默契極佳,田延看見兩個同伴已趕至,馬上從躲藏處躍出,向南面的壕溝奔過去,於距離溝口二十餘步時雙臂同時朝前揮摔!
那溝口前守著四個提著長桿手銃的神機營哨兵,正舉起火把察看發生何事,前頭突然閃出黑影,還沒有看清是甚麼,數點寒星已沒入其中三人面門,正是田延雙手發出的六枚菱鏢!
田延如此疊著飛鏢一起擲出,威力準繩當然不如平日貫注在一鏢之中,但擊在眼目,喉頸等弱處,仍令三個神機銃手慘叫俯下!
另一個銃手未有中鏢,看見衝過來的田延,急忙把手銃當作長柄的銅鎚,揮打向田延額頭!
田延卻突然在他面前消失。
原來田延乘著奔勢就地一撲,身子閃到腰帶以下的高度,貼著地面向前飛縱,閃過那沉重手銃的揮舞,順帶以左肩撞擊那銃手的左膝側。正全力踏地揮擊的銃手,膝關節哪受得這全身之力從旁衝撞?他膝腿發出筋骨斷裂的聲音,整個人翻倒落地,痛苦悲鳴。
在田延瞬間清除前路障礙的同時,樊宗和李義琛已然趕至,三人連停下來互看一眼都沒有,就朝那壕溝繼續奔去。
就在快要竄進淺溝之前,樊宗卻瞥見左後方有一大團火把的亮光,距離他們大約四十步之遙。
火光之中可見,有許多人並排,或跪或站,手上都舉著某種東西。
樊宗從來沒有見過神機營火器如何使用,但直覺告訴他非常不妙。
「伏——」
連串不均的爆響之音。比節慶的爆竹沉重猛烈得多。就像虛空突然給撕裂一樣。
樊宗平生第一次見識了,那陌生的殺人兵器的真正威力。
對於崇信身體與劍鋒的武者而言,彷彿突然進入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