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野和尚》
那淒烈的哭喊聲音,響徹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門前。
是某個嬰孩正在放聲大哭。然而那聲音中隱隱有一股深沉的震盪,聽來不似是因饑餓或恐懼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聲已經持續許久,但那嬰孩還半點沒有疲累收歇的跡象。站在山門前的幾個和尚與小沙彌,顯得手足無措。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嬰孩的母親把自己僅有的冬衣包裹著兒子,自己只穿一件單薄衣裳,雖是個壯健的農婦,仍不禁在打顫。
和尚兩手捂著耳朵,仔細看那包在薄棉衣裡的男嬰,他雖是出家人,一看之下還是忍不住皺眉。這嬰兒才剛滿三個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長滿了又黑又密的毛髮,就連耳鬢和腮子都像蓋了大把鬍鬚,乍見還看不出是人,讓人誤以為是初生的狗兒。
這怪嬰仍然哭叫著,一隻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著母親胸口衣裳不放。母親一邊流著淚,一邊想用力去掙,但孩子的指掌出奇的有力,還是掙他不脫。
和尚也嘗試幫忙去拉嬰孩的手臂,始終拉不開來,太用力又怕傷了孩子,一時都束手無策。
山下一帶的貧農因無力撫養孩兒,將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離,哭得死去活來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見怪不怪。可是如今這般情狀卻是頭一遭。
那哭聲甚為洪亮,在山間迴盪不止,恐已傳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門和尚害怕哭聲打擾了寺裡眾僧的功課,自己會給長老怪罪,就跟那母親說:「檀越,不如你還是先帶他下山……等再大一點才送上來……」
農婦急得幾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聲。她丈夫上個月剛病死,家裡七個孩子許多都還小,實在養不了。有三個女的跟一個男的已經送人家收養,就只餘這生來嚇人的老么,說甚麼都沒人要,除了送上寺院來,她再想不出甚麼辦法。
「請大師拿剪刀來。」她勉強收起淚水說:「我就把這衣服割開吧。」
此等非禮之事在少林山門前發生,要是誤傳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損寺院的清譽。
和尚正在猶疑間,卻見後面已有人從石階信步下來。他們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禪杖的身影,不是別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禪師。
幾個和尚連忙合十低首,心裡很是害怕——方丈竟為這等小事親自下來察看,必然是要責怪那煩人的哭聲了。
本渡禪師踏下來的步履甚是穩重,禪杖只是輕輕點地,並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滿五十歲的魁梧身軀挺得筆直,寬厚的胸肩將僧衣袈裟撐得脹滿;有如岩石的頭臉,除了戒疤之外還有兩、三道深刻的傷痕,都是年輕時在寺內練武比試留下的。
雖是如此長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並沒有予人半點盛氣凌人的壓迫感,反倒像一棵會行走的大樹:堅實壯碩,卻能包容庇蔭一切。
眾和尚再看主持身後,下來的還有數人。原來是文僧長老了澄大師,身邊左右有兩個弟子攙扶著。了澄是本渡的師叔,當今少林寺裡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恆大師以外,就數他輩分最高。眾和尚見了更驚得身子縮作一團。
本渡趨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嬰孩,半白的眉毛揚了一揚。
「可憐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經苦練少林「鐵沙掌」、五個指頭都磨平了的手掌,輕輕撫摸嬰孩的頭頂。
那手掌雖是骨節突露又滿佈厚繭,但撫摸的觸感異常輕細,隱隱顯示了本渡武功已達「從剛臻柔」的境地。
在這溫暖的手掌撫慰下,嬰孩卻仍是哭泣不止,揪著母親胸口衣襟的小拳頭,似又抓得更緊。
了澄大師也到孩兒跟前,一雙慈祥的眼睛俯視其哭相。
「緣盡了,就放開吧。」
了澄這般輕輕說了一句。
嬰孩的哭聲頓時收歇,圍著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來。抓著衣服的五指也鬆開了。
了澄伸出一雙枯瘦得像鳥爪的手。那農婦看著他清澈的眼睛一會兒後,也收起悲傷,把男嬰交到他懷裡。
已不再哭的男嬰,這時竟與抱著自己的了澄對視,眼神裡沒有半絲對陌生人的驚懼,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將男嬰交到師侄的手上。
「本渡,這孩子過了蓄髫之後,就由你親手剃度。」
本渡恭敬地接過孩子,心裡甚感奇怪。
了澄說完就讓兩個弟子扶著,拾級往山上回去。他離開前又說了一句:
「此子雖頑魯,但生就一顆見性之心,他日果證不凡。」
半年以後,男孩身上的奇異胎毛漸漸自行脫落,再與一般嬰兒無異。
五歲回歸少林寺,方丈本渡親收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輩分排行,為「圓」字輩。
七歲正式誦經禮佛,同時開始修習少林武藝。少林寺強調「禪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廢了禪修功課,若有怠惰則禁止練武,以防他們一味鬥勝爭強。這孩子過了整整兩年,都沒能把最入門的經文唸誦,坐禪聽講時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課就馬上生龍活虎,而且好勝心甚強,不論各樣鍛鍊,都愛好跟同輩甚至前輩較量比試,許多同門也都怕了他。
師父本渡多次罰他禁足練武場,後來總是了澄太師叔出口為他開脫:「且由得他。這孩子,不可當作其他人般教。」
孩子聽過太師叔的話後,倒有時自動自覺拿起經書來唸。雖然到了最後還是讀不懂多少經文。
二十二歲之年,他通過少林武學最高試鍊「木人巷」,以雙臂夾開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熱鼎爐,臂內側因而烙上「左青龍 ‧ 右白虎」之印,是為少林高手之標記。少林數百年來得此烙記最年輕者,他是第四名。
烙記還未痊癒,他同日就長跪於「金剛堂」不起,請求方丈師父批准他修習少林鎮山之寶「十八銅人大陣」。三天之後又是了澄為他說項,獲賜銅甲一副,六角鑲鐵齊眉棍一桿。
二十四歲,從上山參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風波。
一個月後獨自出走少室山,為的只有兩個字:
武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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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張銅鑄的夜叉惡神臉孔,造型異常兇暴懾人;每片包鑲著銅片的護身鐵甲,也滿是教人觸目驚心的磨蝕與鑿痕。
然而這一刻,看在江西車前村兩百名村民的眼裡,這個在陽光中反射出金紅光芒的身影,無異於下凡的菩薩活佛,眾人心裡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衝動。
圓性和尚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右手倒提齊眉棍斜垂身側,眼睛牢牢盯著十尺之外的鄂兒罕。
陽光照射之下,鄂兒罕那張輪廓深刻的臉孔卻顯得神色陰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魚般冷漠,激動瞪著被圓性踩在腳下的同伴韓思道。
鄂兒罕雙臂迅速在身前交錯,左右握著腰間雙劍柄,嚴陣戒備這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野僧。
韓思道仰臥在地,本來白皙的半邊臉,被圓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腫起,顏色由紫入黑,一雙細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來。他呼吸很淺,似已沒了半條人命。
站在鄂兒罕身後那十名術王眾,先前兇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個個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們心目中,不只是波龍術王本尊,就是術王敕封的幾位「護旗」大人,都儼如凡人不可碰觸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韓思道,卻竟然在他們看也看不清的瞬間,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個拿著大疊「化物符」的術王弟子,驚呆間手指不自覺鬆開來,紙符脫手,如落葉隨風飄飛。
好幾片紙符吹到鄂兒罕身上。他一動不動,仍然保持隨時拔劍的姿勢,內心卻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甚麼霉運?竟然連續兩天遇上這樣的事情?
圓性戒備著鄂兒罕等人同時,也在觀察四周狀況。他看見眾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見到術王眾牽著的馬匹鞍旁,掛著許多個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絕不是甚麼好事——韓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證。
——帶這麼多袋子,是搶劫嗎?……
被圓性所擒並逼著拉車的四個馬賊,已經停止了瘋狂掙扎。原先他們赫見令人聞風喪膽的波龍術王部眾,想要拚命逃生;怎料這惡和尚一拳,就把對方一名頭兒連人帶劍都擊垮,這等武功,他們從前連想都沒有想像過。
——我們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來……簡直是祖上三代積的福!
當中一名馬賊,順手抓住飄來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裡忍不住喃喃說:「我聽說過……抓『幽奴』,原來是真的……」
圓性的心思遠遠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這句話沒有逃過他耳朵。
「快說。」他揚揚濃眉。
那馬賊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雙方,心想還是這和尚比較不好得罪,吞吞喉結便說:「那些布袋……是用來裝人頭的,好像是他們甚麼儀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圓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數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數。
——不是搶劫。是屠村。
他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瞬間收緊目光。
——這一趟,沒有來錯!
圓性最初因為跟蹤顏清桐,誤打誤撞到來江西;然後又意外聽聞有「武當弟子」在此地,純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尋,並沒有想過找到的所謂「武當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惡之徒。
圓性一眼看去就斷定:對面雖有十一人之眾,唯一堪稱敵人的就只得這個帶著雙劍、容貌不似漢人的黃鬚男子。
鄂兒罕雖因韓思道被擊倒而大感驚訝,但他畢竟由波龍術王親授數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緒而動搖,交錯的兩臂肌肉,處於一種既不緊張卻也沒鬆弛的微妙狀態,能夠高速拔劍出擊;雙腿膝蓋略蹲,勢如隨時撲擊的豹子。
圓性看出此人確實不弱。這等功夫,要非歷經無數生死搏鬥,就定然是名門所傳。
「收集人頭?……」圓性朝鄂兒罕冷笑:「你知道嗎?我曾經見識過真正的武當弟子……我肯定你們是假貨。」
他說著揚起棍頭,直指鄂兒罕的臉。
「武當弟子,才不會幹這種無聊事。」
鄂兒罕聽了,雙目又恢復往日那死寂無神、彷彿無視一切生命的眼神。
極度的冷酷,其實表現出心裡的熊熊怒火。
——你這是說,術王猊下教給我的武當派絕學是假的?
對鄂兒罕來說,這就等於否定了他的人生。
這時傳來一記悶呼。是地上的韓思道。
原來圓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腳,不自覺地加重了力度。與其說是韓思道呼叫,不如說是那壓力硬把他胸膛裡的氣擠了出來。
圓性的憤怒,絕不下於鄂兒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兒罕的武功水平之後。
這等武功,卻用以威逼殘害尋常百姓——在圓性的世界裡,這是難以想像的卑污之事!
韓思道胸口肋骨發出破裂聲。
鄂兒罕聽了怒意更增:他跟韓思道關係雖不好,但對方好歹是術王親挑的「副護旗」,如此被人像隻蟑螂般踩在腳下,就等於對術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廬陵縣城,他毫不羞愧地選擇逃跑,因為對方有五個。
然而今天眼前對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這些「幽奴」帶回去,我還算是物移教的「護旗」嗎?
滅化無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鄂兒罕的眼神又再變化,這次透出了一種瘋狂之色。
圓性再次揚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兒罕的架式散發出更強烈的氣勢。
相似的眼神,圓性曾經見過:那個死在他懷裡,猶如行屍走肉的男人。
——鄂兒罕並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著對波龍術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縣城向部眾唸誦咒文一樣。
鄂兒罕咧開兩排牙齒。黃鬚揚動。
圓性感受到敵人散射的戰氣,馬上也作出相對的反應。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剎那發動。
鄂兒罕腰帶上一對湘龍派古劍,先左後右交錯出鞘。他的身體俯前,幾乎成一直線,全力撲出!
圓性則以韓思道身體為踏板,穿著銅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躍。隨著韓思道痛苦吐血,圓性碩厚的身子如砲彈射出,同時已架起齊眉棍,借著這股衝力,使出少林「緊那羅王棍 ‧ 穿袖勢」,鑲著鐵皮圓釘的六角棍頭,激取鄂兒罕面門!
鄂兒罕的雙劍亦已成招,運使波龍術王所授「武當勢劍」,左手劍斜架在頭頂上方,右手劍橫向反砍圓性頸項!
二人躍撲之勢都甚猛,那十尺距離在一眨眼間已縮短,劍棍火速交接!
鄂兒罕這招「勢劍」是要正面硬破,靠頭上的左手劍將圓性刺棍架去,同時右劍砍斬,連消帶打取勝;怎料左劍一碰上那齊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強橫的力量,如排山倒海傳至,左劍非但無法將棍撥去,棍力反倒壓過來,影響了他全身的架勢與協調,連右手劍都一時窒礙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鋒,圓性的剛勁就足以透到對方的身體骨架裡,彷彿將鄂兒罕釘在原地!
——這種力量……
鄂兒罕還來不及驚愕,已感到左劍被反壓下去,六角棍吃著劍身,仍然從中線刺入!
鄂兒罕果斷地變化右劍去向,也將之架往齊眉棍,合雙劍交叉之力猛舉,這才抵住了渾厚的棍勢。
圓性這招「穿袖勢」乃躍在空中發出,為了拿捏最強的攻擊距離,右手右足皆居前。這時刺棍之力已盡,他身子一著地,左腳又緊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時像划槳般猛撥出,將另一端的包鐵棍頭橫掃出去,「跨劍勢」揮擊鄂兒罕右肩!
——從剛才遠距離如標槍般的直刺,再瞬間變換成近接橫掃,左右兩端發招自如,正是這根雙頭齊眉棍的妙處。
鄂兒罕面臨對方橫向掃擊,本可將雙劍化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橫」之策,把圓性逼開。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來圓性此刻變成左足在前,整個左半邊身都有銅甲保護,鄂兒罕的劍尖無從下手;圓性這「跨劍勢」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會移動的銅牆鐵壁,朝鄂兒罕迎頭壓來!
先前接招時已見識了圓性的剛勁,鄂兒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後仰閃躲之餘,下面雙腳施展出術王所授的武當輕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開了這攔身掃棍!
鄂兒罕後退,圓性卻不上步去追,只順著掃擊之勢將齊眉棍掄過半圈,同時雙掌在棍身上滑過,瞬間從雙手握棍中段,改變成持著棍尾一端,盡用了棍長五尺有餘的優勢,再次大幅掃出,這次改攻下路,「烏龍翻江勢」劈殺鄂兒罕後退中的兩膝!
——長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換架式高低,兵鋒已可覆蓋敵方從頭到腳全身!
鄂兒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脅襲來,驚異於敵人變招之猛之速,再也顧不了面子,拔腿躍後閃過這低掃棍,著地時又再急跌了數步,握劍的雙手大大攤開保持平衡,狀甚狼狽。
長棍夾沙塵貼地掃過,如鐮割草。
旁觀村民的眼目視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見一抹殘影在地面刮過,帶有一種極為銳利的聲音,他們一時還錯覺,圓性手上那條木棍,不知何時化成利刃。
圓性趁機奔前追擊,雙手再次化為近身短打的兩頭握式,一個弓步朝鄂兒罕中路直進,兩拳有如推出般猛力衝前,以棍身中央直壓鄂兒罕喉頸!
鄂兒罕畢竟苦練劍術日久,很快就回復馬步平衡,見這壓棍攻來,他及時豎立雙劍,成二字架在胸前,緊緊將棍身抵住!
兩人變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緊緊互擠,他們的頭臉也頓時相距不足兩尺。
鄂兒罕感覺圓性那山崩般的勁力,一刻不放鬆地湧來。他吃力緊鎖雙臂關節,才勉強抵抗得了。
鄂兒罕近距看了圓性一眼,發現圓性雖一臉亂生的鬍鬚,但其實面容甚年輕。
這等拳棒功夫。還要是個和尚。鄂兒罕心裡再無疑問。
「少林?」
圓性聽了微笑,回了一句:
「武當?」
圓性那笑容裡充滿了輕蔑。
意思是說:你這樣也算是武當?
這越過了鄂兒罕心裡的尊嚴最底線。
圓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種有如膠著的牽引之力。
鄂兒罕雙劍已變勢,從向前力推化為往斜下方帶下去。
「引進落空」之技。「太極劍」。
圓性的齊眉棍猝然被雙劍黏帶向鄂兒罕身側,失去了攻擊的準頭!
鄂兒罕接連再變,右劍仍搭著長棍中央往下帶,左劍卻已離開,循最短的直線,以最小幅的動作,平平刺向圓性右目!
在近身纏戰中突起這變化,古劍尖鋒又在甚近的距離裡急刺而來,圓性似已無閃躲的餘地——
在這剎那,圓性心裡感激一個人:
武當「兵鴉道」高手,尚四郎。
全因為在西安與尚四郎的一戰,圓性早已對「太極」不陌生。鄂兒罕一發動雙劍化勁,他就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任何一個高手都會告訴你:在他們那種層次的對決裡,「知道」有多麼重要。
電光石火之間,鄂兒罕心頭狂喜。因為他刺出一劍的左手,從劍柄傳來了得手的觸感。
——我打敗了少林武僧!
那喜悅令他忽略了那觸感的微小差別:劍尖刺中的,是比人體任何部位都要堅硬的東西。
原來圓性早就捕捉這刺劍來勢,他略一側頭,用左半邊的夜叉銅面具額處,將這劍擋了下來!
鄂兒罕剎那間無法控制的喜悅,成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要能充分發揮「太極」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軍萬馬中也絲毫不動之心,一旦為驚懼、遲疑、驕傲、輕慢等情緒所滯礙,就無法完全放開敏銳的官能,以感應敵人力量流向。
——就如西安一戰,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變,正是他取勝關鍵。
單這一點,足見鄂兒罕的「太極」仍欠火候。
鄂兒罕赫然發現並未得手,右手劍急忙繼續化引圓性的長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擊。
可是已經沒有用。剛才那一刻的窒礙,已削弱了他的化勁;更何況他不是姚蓮舟這等「一心二用」的絕頂高手,左手的刺劍也影響了右劍的運行。
那化勁的弧線,已經不再圓。
齊眉棍脫離「太極」的控制。
用「太極」的人失卻了控制,就等於敗了。
鄂兒罕的化勁不靠眼目,只靠劍上觸感去確定對方齊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經「消失」到不知哪兒去,他恐懼中只能做一件事:
把全身肌肉緊縮,準備迎受那棍擊。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襲擊左肋,鄂兒罕如遭電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將那痛楚減低,強呼一口氣全速飛退,同時在身前亂舞雙劍花,欲阻圓性追擊——
圓性卻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衝,棍身從左手的銅拳甲裡疾吐而出!
六角鐵棍穿越那雙劍花之間的微細空隙,就像毒蛇騰身噬擊般準確,鄂兒罕胸骨應手破裂,黃鬚隨著「哇」一聲染紅!
這一擊同時也打破了鄂兒罕身為武者的自信。
圓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簡至樸,卻盡顯少林正宗那純厚剛健的上乘風格,完全是憑正面的速度、力量、氣勢與精神凌駕對手。
心正,拳則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兒罕眼中,這少林武僧,有如一塊看不見弱點的堅剛岩石。
假如純是武者間的比試,這時已經分出勝負。但圓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想到那幾口大布袋,想到那兩百個村民驚恐的臉龐,他沒有任何要尊重這個敵人的理由。
半邊銅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這冷酷,卻同時表現出最單純的慈悲。
為眾生去惡。
圓性乘著刺棍跨上右步,繼而猛躍起來,雙手合握棍末舉過頭頂,以「緊那羅王棍」的「順步劈山勢」,集全身之力,並且盡用齊眉棍全長,朝鄂兒罕頂門揮下去!
鄂兒罕把一雙古劍迎往頭頂上方,其勢又是想再施「引進落空」。
到了最危險的關頭,他本能地倚憑向來最信賴的「太極劍」。
——可是圓性已經有跟武當正宗「太極」決鬥的經驗。在他眼中,鄂兒罕這雙劍不過是半吊子的「偽太極」。
昨天鄂兒罕狀態完好之際,尚且無法安然將荊裂的倭刀斬擊化去,何況此刻面對也是實力相當的圓性。
這「太極劍」的「小亂環」弧形雖能接上齊眉棍,但棍的劈勢實在太猛太強,劍招只能勉強將它往旁移卸兩分——
鄂兒罕頭上的卷狀布巾,剎那遭齊眉棍狠狠劈陷!
他一雙本來就沒有甚麼生氣的眼睛同時翻白,舌頭長長伸出,雙劍脫手,身體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圓性倒拖著染血的齊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後一絲氣的鄂兒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殺氣充盈,村民無法抑制地紛紛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視他。
餘下那十個術王眾則吃驚得無法呼吸,他們視為魔星般的兩位「護旗大人」,相隔不夠一盞茶時間,就相繼倒在這野和尚腳下。
圓性俯視雙眼失神、手腳仍在緩緩掙扎的鄂兒罕。
「真可憐。你學的這『太極』,是騙人的啦。」
圓性瞧著他不斷從頭上流下鮮血的臉,忍不住說,也不管他是否還聽得到。
「我沒猜錯的話,教你的那個人自己還在練,只是拿你來測試功力。你學的這套,打不了真好漢。」
鄂兒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為重傷,還是知悉自己苦練多年的「武當絕學」只是假貨而感到憾恨。
他眼目視線游移,似乎已無法看見圓性,只憑聲音辨別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兒罕身體已經甚虛弱,但他還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動藏在腕脈處的機關。
一物從他五色怪袍的寬袖裡彈射而出!
圓性站得甚近,赫見異物已飛到面前,他迅疾舉起沒拿棍的左手!
他本來可以一拳就把那東西擊飛,但這剎那感到不妥。
——圓性自小在少林寺長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這時並非憑甚麼經驗判斷,反而是因心思純真,對邪惡有一股甚敏銳的直覺。
他左拳半途化為龍爪手,一把將那飛來之物準確抓在掌心!
鄂兒罕彷彿用完最後一絲氣力,那條左臂軟軟跌下來,就此一動不動。
他永遠也不能再吃強搶來的雞腿。也永遠不能再殺人了。
在空地另一頭仍在吐著白沫的韓思道,結果倒還比鄂兒罕活久了一點點。
圓性攤開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甚麼。
那是一顆青色的小小蠟丸,外表看那蠟皮並不太厚,隨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貼著好幾層紙,造得較厚硬,是在機關彈射時受力用的。
圓性以一隻穿著笨重銅甲之手,卻能以「少林五拳」裡的「龍形」探爪擒拿手法,將這蠟丸接下而分毫無損,可見他除了剛猛拳棍之外,手底裡也有柔細的功夫。
——圓性自與尚四郎的「太極」拳刀比拼之後,這半年來於途上刻意苦練擒拿技,就是要補當時近身纏鬥的不足。
看見圓性手裡這蠟丸,圍觀的術王眾驚呼起來:這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昨日在廬陵縣城裡,一口氣殺害數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雲磷殺」!
假如剛才圓性稍向它揮擊,又或閃躲開去讓它跌破,劇毒的粉霧四散,此刻車前村裡敵我雙方所有人都沒救。
圓性瞧見那些術王眾凝視「雲磷殺」時露出的恐懼臉色,就知道這東西絕不簡單;再回想剛才韓思道曾在劍刃上沾藥試圖暗算他,圓性更猜到這東西是藥物。
「是劇毒嗎?」圓性用兩根指頭輕輕夾著那蠟丸,走前一步往那些術王眾問。
術王眾見他拿著「雲磷殺」如此輕率,紛紛倒抽著涼氣。其中一個忍不住輕呼:「別弄破……」
圓性點點頭,從僧袍內側取出一方汗巾,把蠟丸包覆,放進懷中。
術王眾這時略鬆了一口氣,再看看地上的鄂兒罕與韓思道,突然醒覺自己身在何種處境。圓性手中的齊眉棍,鑲鐵棍頭還在滴著血。他們不禁心寒後退。
「出家人,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奇怪……」圓性搔一搔沒有蓋著面具的那邊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不把你們殺光的理由。」
十個術王眾一聽之下腿都在顫抖,平日橫行廬陵、肆意劫殺的威風不知已經丟到哪兒去。有兩個還當場失禁尿出來了。
剛才他們已經見過圓性有如猛獸的疾速。逃走不是選擇。
——也許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話,會有幾個人活得下來。可是誰又願意冒險去當讓別人逃生的誘餌呢?
就像先前的車前村民一樣,他們十人也被恐怖鎮鎖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過現在身份換過來了。平日大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詞,祭典宴會時順著大夥兒高喊口號,一旦死亡真的臨頭,不是個個都能奉行這神啟聖訓。術王勢力過去一直無往不利,眾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與慾望之中;但如今形勢逆轉,在這正氣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懾下,他們的信仰都崩潰了。
圓性的指頭不斷輕敲半邊面具的額角,狀甚苦惱。
「怎麼辦呢?……要我殺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難下手;要我放過你們麼?又對不起這兒的百姓。我怎麼曉得,你們過兩天會不會又帶著那幾口大布袋回來?」
術王眾慌忙揮手搖頭,有的結結巴巴地辯說:「不……不!絕不會……」
「這樣吧……」圓性說著,突然一手將齊眉棍拋向他們,其中一個術王弟子雙手將棍接牢了。
——竟然毫無顧忌就把兵器扔給敵人,那份自信和豪氣令在場的人都咋舌。
「你們每個人把一條手臂跟一條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滾吧。」
圓性說完就不理會他們,轉頭朝著那四個被他在橫溪村擒下的馬賊走過去。
四人看著那些楞在當場的術王眾,心裡不禁慶幸。他們雖然因為生活艱困,豁了出去落草為寇,但始終因為一點良知,沒有去投那喪心病狂的波龍術王,否則今天就不只被逼著拉木頭車這麼簡單。
圓性走過來,取下了半邊夜叉面罩塞到護甲的腰帶裡,一張粗眉大眼的鬍鬚臉這時消去了殺氣。他伸手為四人頸上的繩索鬆縛。
「比起那些傢伙,你們好像變得沒那麼可惡了。」圓性將繩拋到一旁:「不用去衙門了。你們走吧。以後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四人吃驚地看著這古怪和尚好一會兒。這時圓性身後傳來慘痛的叫聲。術王眾開始用棍互相毆打手腿關節了。
這一刻四人異常激動,就跟村民一樣同時朝著圓性下跪,深深叩了個響頭,然後無言奔跑而去。
——他們此後沒再作賊。一個回家守著父母那塊瘦田;一人當了行腳醫的徒弟;另外兩個結伴去了廣東,十幾年後做生意發跡了。
圓性轉而又看著那些車前村民。他們仍一個個跪著。圓性皺眉,搔搔那頭濃密如雜草的短髮。
「怎麼了?……先前又是這樣。你們吉安人有這樣的習俗,看見和尚便得跪的嗎?」
他說著上前扶起一個老農婦。
「我倒想問問:你們這村子裡,有人會剃頭嗎?」
–待續–